第三章 未覺池塘春草夢(3 / 3)

我垂下眼,沒有說話。

他審視了我足有一分鍾的時間,目光移到我的胳膊上,那裏的石膏在昨晚隨車摔下來時被磕得七零八落,露出紅腫的肌膚。

他伸出手輕輕按在上麵,我痛得叫出聲,他蹙眉道:“你真是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萬一你的胳膊耽誤了治療,以後殘廢了怎麼辦?”

我抱著胳膊說:“那也沒什麼,反正你為了救我腿弄成這樣,咱們一人一次,扯平了。”

他一愣,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你這是在跟我算賬,從此劃清界限?”

其實我的本意是,不讓他再自責。但我沒想到他會這樣理解,轉念一想,我如果站在他的立場,會曲解也是在所難免的。這樣也好,他精明如此,方才已經起了疑心,讓他誤會下去,總好過讓他調查出來什麼再陷入險境。

我不會再讓自己失去他,哪怕發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從前他總是在背後默默保護我,這一次,就讓我保護他。

我指了指他額頭上已經結痂的傷疤問:“除了這裏,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

他說:“不知道,但全身都很痛。”

這話可把我嚇壞了,醫學上不是常說,出事故時,最可怕的不是流血,而是不流血嗎?曾經我看見一隻被車撞了的蘇格蘭牧羊犬,沒有一點外傷,可送去醫院時已經沒救了。醫生說肋骨被撞骨折,可因為沒流血主人以為並未大礙,誰知CT一照才看見撞斷的骨頭把內髒全部戳破了,腹腔裏全是血。

想到這裏,我著急道:“你平躺著別動,我去找人來!”

剛一站起來,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烈,我痛得跌回地麵。程靖夕拉住我說:“你好好坐著,我的手機開著導航,天一亮,袁北轍就會帶著人來救我們了。”

我說:“你不是全身都很痛嗎?”

他說:“是啊,所以你得給我按摩。”

我愣了愣,說:“可……”

他麵無表情地掀開毛毯,說:“過來。”

我扭扭捏捏地重新靠了過去,伸手小心翼翼給他捏著胳膊捶捶腿,不一會兒,困意襲來,就闔起眼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我聽見程靖夕輕聲呢喃道:“怎麼自從我們重遇,你就這麼多災多難呢。”

我哼了聲,往他懷裏蹭了蹭。我記得蘭西做節目時曾說過這樣一句讓我印象頗深的話。

因為知道春天有多美,才能熬過嚴冬的寒冷。

我想,所謂苦難大概就是上天對我的考驗,隻要熬過去,就能同他長相廝守,白首不相離。

隻要一想到那畫麵,就連在夢中,我都是止不住笑的。

程靖夕果然沒有說錯,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救援隊就找到了我們。雖然我強烈表示自己身體並無大礙,可熱情的救援隊還是硬將我抬上了擔架,直奔最近的醫院。

我們被送到醫院時,袁北轍和阮文毓同時奔到程靖夕和我的擔架前。

“程先生(小慈)你傷到了哪裏?”

他們的默契,讓我忍俊不禁,但同時我又很喪氣。在山穀裏,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做過永遠不要被人找到的夢,就讓我和程靖夕在這幽深無人的山穀裏度過一生。像那些電視劇裏都愛演的那樣,歸隱山林,與世無爭,搭一間木屋,耕一田野菜,釣魚捉兔,閑雲野鶴,謫仙不羨,待到幾百年後,一組科考隊挖到我們已風化的骸骨,作為考究先人的重要資料,一同送往博物館,向世人展覽,那被風沙石化的愛情。

但夢之所以為夢,是因它與現實而比太過迥異,實乃天方夜譚。

現實就是,我和程靖夕被送進醫院,各自做了個檢查,出乎醫生意料之外的是,我和程靖夕均隻是受了些輕微的外傷,現在想來都是奇跡。也許在墜下山穀的時候,有了那些參天大樹作為緩衝壓力吧。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都應當好好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生命。

但醫生大約是難得遇到程靖夕這樣的真“土豪”,不想放過狠敲一筆的機會,硬是將我們安排住進了特殊病房。理由是,我們一個腿有傷,一個胳膊有傷,經過這多番折騰,暫且不宜多走動。而這個說法竟也成功唬住了那三個大男人,沒給我插話的機會,就繳齊了住院費。

我不由得感慨,難怪自古以來大都是女人當家,男人的理財觀念實在太淡,女人撐起的何止是半邊天,簡直就是半個GDP啊。

也不知誰將我住院的消息透露給了蘇荷,正在度蜜月的蘇荷竟然趕了回來。她推開病房門時,我正抱著碗魷魚絲,盤著腿窩在床上看電視。一看到蘇荷我就笑不出來了,她沉著臉,表情十分可怕。

我愣了幾秒,幾口咽下口中的魷魚絲,解釋道:“你怎麼回來了?不是還在度蜜月嗎?丟下你老公來看我不太好吧,萬一你老公找我麻煩怎麼辦?”

她走過來,揪心地看著我的眼,難以置信道:“你沒可能就傷到胳膊啊,一定有內傷。”

我白了她一眼:“敢情我包成木乃伊的樣子,才是你最期待的畫麵?”

她坐在我身邊,從我碗裏拿了根魷魚絲往嘴裏塞:“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哼了一聲,指著電視說:“蘭西這個古裝喜劇拍得還挺不錯的。”

蘇荷看著電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我一時也沒能反應過來,直到電視播到廣告時,我突然意識到問題了。

我猛地一拍蘇荷的後腦勺,說:“剛問你呢,怎麼突然跑回來?我記得你現在應該在澳洲蜜月的。”

蘇荷毫無防備,被我一掌拍得趴到床上。她捂著後腦勺,抬起頭幽怨地看著我:“有哪個病人像你這樣的?因為靳褚佑知道程靖夕出事了,我自然就知道你也出事了,趕回來看你難道不應該嗎?”

我“哦”了聲:“那現在靳褚佑人在哪兒?”

蘇荷眼神晃了晃,拍著膝蓋對著電視說:“看,那丫鬟發現大表哥的秘密要領‘便當’了。”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你不會是瞞著靳褚佑自己回來的吧?”

她裝作沒聽見,而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三聲敲門聲。程靖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初,你睡了嗎?”

我說:“還沒呢。”隨即下床給他開門,身後一陣騷動,我回頭時著實愣住了。幾秒之前還坐床上看電視的蘇荷不見了,潔白的床上隻有一個被床單包裹得鼓起的龐然大物。

我默默看向程靖夕,輪椅上的他,目光停在了床上那個不明物體,然後問我:“蘇荷來找你了?”

我指了指床上的“物體”,故意說道:“沒有。”

程靖夕心領神會地揚起眉骨:“看來得報警了,聽靳褚佑說,他的新婚妻子已經失蹤了一個月。”

我猛地張大了嘴,而床上的人也不禁抖了一下。

“我回去通知靳褚佑報警,你好好休息。”

程靖夕一走,我一把掀開床單,指著蜷縮成一團的蘇荷怒目而視:“說,到底什麼情況,你不是和靳褚佑在澳洲度蜜月嗎?怎麼失蹤一個月?”

蘇荷苦著臉說:“你別瞪我,我坦白就是了。我就是怕蜜月時,靳褚佑會讓我行使一個妻子的義務。我一個女人,動起手來是斷然比不過他一個男人的。所以,我就……跑了。”

我徹底沒了脾氣,我說:“蘇荷你有沒有搞錯,你已經嫁給他了,你是他的合法妻子。這是要過一輩子的,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她揪著手指說:“我是信守承諾嫁給他了,可我沒有答應其他事啊,比如像給靳家生孩子什麼的。他完全可以找別人生,我沒有意見,結婚前我都和他說了,請他在完婚後就將我打入冷宮。”她皺了皺眉,繼續道,“但他並沒有這麼做,我就好先下手為強了。”

我被她的謬論氣得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後,我愣愣地說:“你對自己的丈夫還來守身如玉,簡直搞笑。可你守身如玉是為了誰?蘭西嗎?”

蘇荷猛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開視線。我是斷然沒想到,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她對蘭西還心存奢望。可我能說什麼呢?固執如她,除非她自己想通,誰都幫不了她。

我歎了口氣,問:“你這一個月,都在哪兒?”

她說:“伊犁。”

我無力地歎氣,蘭西現在正是在伊犁拍戲。

我隻好開始一番說教:“你一個有婦之夫,蜜月期丟下自己的老公,去陪別的男人。蘇荷,你真是個奇葩!”

她不服氣道:“我沒有去陪他,蘭西根本不知道我去了那裏。”

我一愣,她又低下頭解釋:“那邊的人不都愛包著個長圍巾嗎?我一直裝作參觀景點的遊客,和當地人一樣打扮,他根本沒認出我來。”

我頭痛道:“你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她沉默不語。

我又問:“那你是怎麼從靳褚佑那裏得到我出事的消息?”

“靳褚佑給我MSN發了消息,我本來不相信,可後來看到了新聞報道。”她頓了頓,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吼道,“我知道他為什麼要發消息給我了,他是想把我引到這裏,好將我逮個正著!小慈,我不和你說了,我先走一步了!”

她動作神速,等我反應過來要追出去時,隻來得及捕捉到她的半個背影。

蘇荷說得果然沒錯,她前腳一走,後腳就一臉陰霾的靳褚佑就來了。我一麵對他就想到蘇荷的不懂事,覺得特別委屈他,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更不敢告訴他,蘇荷這段時間都在伊犁。

撲了空的靳褚佑當夜就離開了醫院,而我半夜因蘇荷的事愁得睡不著時,忽然就接到了蘇荷的電話。我一接起電話就罵她:“你能不能讓人省點心?”

她說:“小慈你先別罵我,剛才給那麼一鬧,我忘了跟你說件重要的事。我也是因為這事才回來找你的。”

我沒好氣道:“說!”

她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你知道我在福川機場看見誰了嗎?我看見方耀然了!他回國了!”

我幾乎腦中一片空白,半晌後,我才強裝鎮定道:“回國就回國,人家是中國公民,有什麼好稀奇的。”

蘇荷一愣:“你居然這麼淡定?你忘了他做的事嗎?你……”

我沉默了會,說:“你少管別人,現在給我馬上回來,給靳褚佑好好道個歉……”

蘇荷卻開始裝瘋賣傻:“喂?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見!這裏信號不好,我先掛了……”

她一番做作的演技後,就掛斷了通話。

我捧著手機,卻久久不能平靜。

我怎麼會忘了方耀然。

方耀然,這三個字是我的噩夢,他是我這一輩子都不想提起的惡魔。

時至今日,每一天我都在後悔。十二歲那年,如果我沒有因為一時心血來潮給路邊一個乞丐送去一張雞蛋餅的話……

那個乞丐,就是方耀然。

他再次出現在我麵前,是五年後。那時我讀高二,他突然轉學到我們學校,引來眾多關注。不僅因為他生於擁有四國貴族血統的大家族,更是個患有白化病的富二代,而他來學校的第一天,就在講台上對我告白。

我還記得他那時的原話,他說:“宋宋,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神待我不薄,終於把你送來了我身邊。”

當時的我,望著如王子一般優雅帥氣的他,著實嚇得不輕。

不僅我,就連全校師生都被嚇著了。

白化病人,通常被稱為月亮人,他們的皮膚就像月光,發色淺金或銀。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是四國混血兒的原因,看上去並不像一般白化病人那樣白得別扭,反而像從漫畫裏走出來的吸血鬼王子,迷倒了學校一片女生。大家私底下都稱他為“月亮王子”,而我一時間就成了全民公敵。

大家紛紛認定我一定懂得什麼旁門左道,對他下了巫蠱之術,才俘獲他的青睞,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什麼派係的傳人,不知不覺間對他下了蠱術。

後來他告訴我,他因為患病的原因從小就自卑,他的家人也因為他有病而將他視為家族汙點。他的母親因承受不了壓力出走後,他就成了家裏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多年前家族鬥爭他被人綁架,流落在外,並沒有贖回他的打算。這一切都是他從綁匪和家人的通話中聽到的。綁匪大罵綁錯了人,趁著夜色將他丟在一個廢棄的火車洞裏。他因家人的冷血寒了心,即使脫險也沒打算要回那個冷冰冰的家。他自暴自棄,一個人流浪在外,成為乞丐,還差點死掉。是我給了他一張雞蛋餅,還對他鼓勵了一番,才讓他重燃活下去的希望。

他回到了家,慢慢成為家族刮目相看的小公子,小小年紀就設計抓到了那些綁匪,把他們全送進了監獄。他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這麼多年他都在尋找我,要讓我做他一生的伴侶。這是一幕看上去有點像“以身相許”的言情劇,但當時我的心裏滿滿都是程靖夕,自然是拒絕了他。

方耀然卻沒當回事,他說:“我認定的東西,就是舍棄生命也要得到。所以,宋宋,你一定會是我的。”他說這句話時,一直保持著優雅的笑,可我卻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總覺得他那笑裏透著冷風。

我漸漸覺得方耀然對我的喜歡,已經到了種病態的地步。學校裏每一個和我說話或是對我示好的男生,第二天總會因為各種原因休學或是轉學。

巧合的事情發生多了,也就不是巧合了。我懷疑這都是方耀然做的,當我去質問他時,他竟然大方地承認了,甚至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情況反而越演越烈。

最後,就連蘭西,都差點因為偷竊罪被他害得退學,幸好最後關頭,葉笑笑站出來作證,為蘭西澄清事實,蘭西才免於受難。

那之後,方耀然在家人的安排下出了國。他走之前還特意托人給我送來一封信,上麵寫著“你等我”三個字。我害怕得將那封信丟到了垃圾桶,以為他也和那些垃圾一樣,再也不會出現。

這麼多年了,我們再未得到過他的消息,也天真地以為他會從此消失在我們的世界。

誰也沒想到他會再出現。

也難怪蘇荷看見他回來時,會那樣吃驚。

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三年前,我就知道,方耀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