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2 / 3)

程靖夕接過手杖站起來,略微有些搖晃,我下意識地想要去扶他,胳膊卻被人拉住了。柳飄飄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她說:“小慈姐,我們走吧。”

我幾乎是被她扯出去的,一到菜地,柳飄飄就嫌棄地甩開我的胳膊。我沒有防備,直接被她甩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我揉著被她甩痛的胳膊,她猶豫了一下,蹲下來拉過我的胳膊輕輕地揉了揉,說:“不關我的事啊,是你自己不小心才摔倒的。”語氣難得有些緩和。

我一向吃軟不吃硬,所以隻好擺擺手說:“我沒事,謝謝關心啊。”

她哼了聲,又甩開我的胳膊:“我是看你手剛好沒多久,萬一你賴我把你胳膊弄傷了,阿夕又得好幾天不理我了。”接著又嘀咕了起來,“他說話本來就少了。”

我突然意識到柳飄飄是真的喜歡程靖夕,不然以她那驕縱的性子,哪裏會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時候,尤其還是一個她那麼討厭的我。

挖了一會兒土豆,陽光也大了起來。顧家婆婆端了兩杯自製的酸梅汁給我們,我們坐在樹蔭下,各自捧著杯酸梅汁,望著遠方,都沒有說話。

一隻鳥嘰嘰喳喳地從遠處飛來,停在我們頭頂的枝椏上。

“有時候我挺羨慕你的。”柳飄飄突然開口。

我扭過頭去看她,她低著頭,洋娃娃般的長睫毛低低垂著。她說:“明明我和聞瀾都比你早認識他,結個帳都講究先來後到,他卻偏偏看上你這個後來居上的人。”

我笑了出聲,喝了一大口酸梅汁後,說道:“我喜歡他的時間啊,比你們想象的還要早。”

別的我不敢比,唯獨在時間這上麵,我比誰都有底氣。

在一切還未塵埃落定以前,我就已經愛上他,深無人知,轟轟烈烈,也極度瘋狂。

柳飄飄好奇地問:“我十五歲就認識他了,聞瀾和他是大學同學,你能有多早?”

我隨口道:“比你認識他的年紀,還要早些。”

柳飄飄狐疑地望著我:“你少騙人了,我得到的消息明明不是這樣的。”

我笑笑,不置可否,仰頭喝完杯子裏最後一口酸梅汁,站起來拍了拍衣服的灰塵:“我休息好了,繼續去挖土豆了。”抱著籃子回頭,猝不及防地闖入一道視線中。

我渾身一震,手腕頓時失了大半力氣,一顆顆沾著泥的土豆從籃子裏掉了下來,骨碌碌滾了一地。

不遠處的牆根下,程靖夕望著我,眉眼微微凜起,像透過千山萬水,推開時間的重簾,第一眼看見了我,帶著無法言語的傷痛。

我不確信我和柳飄飄的對話他聽進去了多少,緊張地盯著他的薄唇,怕他一開口,就要問出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來。

“阿夕!”

一陣風從我身邊掠過,柳飄飄用飛一般的速度跑到了程靖夕麵前,拉著他的手上上下下看了遍:“阿夕,你感覺怎麼樣?”

他將牢牢交纏在我身上的目光收回,搖了搖頭,算是回答。然後又看了我一眼,拄著手杖轉身離開,柳飄飄也跟著他離開。

我長舒了口氣,抹了抹額頭滲出的汗。頭一次對柳飄飄產生了好感,救人於水火中不算善舉的話,那還有什麼稱得上善舉呢?我一個人將土豆撿好,回到石樓時,他們已經走了。

我暗罵了句這群沒良心的,竟然都不等我一起走,後來想了想,人家憑什麼等我啊,本來我就不是和他們一起來的,我是自己“散步”來的!

於是,我跟顧醫生一家道別後,裝著顧婆婆給我的五個蒸土豆就回去了。

沿著海島特有的羊腸小路轉了一圈又一圈,吃完了五個土豆後,我悲哀地發現,我迷路了。我陷在這錯綜複雜的小路中,找不到來時的路,也走不出去。蹲在路邊,指望有路過的島民可以給我帶個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島上的居民太少,或是我走到了太偏僻的地方,等了許久都不見一個人影。

我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加上土豆吃多了脹氣,胃裏一陣一陣的緊縮,冷汗不停往外冒。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掏出手機,拇指徘徊在通訊錄上半天,終於還是按了下去,那個三年不曾撥過的號碼。

“喂,小慈姐啊,你找阿夕?”柳飄飄的聲音傳來,我怔了一下,盯著手機上“大魔王”三個字,胃像被相撲選手狠狠踹了一腳。我痛得抽了口氣,全身力氣一瞬間抽空,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等我清醒過來時,人已回到了漁家樂。聽盛嘉言說是程靖夕讓袁北轍推著他親自去找我的。回來時,臉色蒼白的我被程靖夕抱在懷裏,而程靖夕的臉色更是白得可怕。

可關於他說的這些我卻沒有一點印象,估計是痛得失去意識了。

他坐在我麵前,微微仰起頭看我,和以前一樣,麵無表情,睫毛遮住了大半眼眸,淡淡道:“去洗幹淨。”

語氣不算溫柔,還有點窩火。我看到他遞來的襯衫,上麵一大片的鼻涕漬、淚漬就有些尷尬,敢情是我痛得忘乎所以時就在他的衣服上留下的。我把衣服往懷裏使勁塞了塞,低頭匆匆離去。

漁家樂的院子裏有統一曬衣物的地方,幾條晾衣繩上掛滿了床單和衣物,在風中起舞。我搬了張藤椅,藏在一片陰影下閉眼小憩,等襯衣曬幹。

感覺到有人來時,我摘下覆在臉上的絲巾,透過飄揚的床單縫隙望過去,看到了程靖夕的臉。如同幻覺一般,他在陽光和陰影彙成的海洋中浮浮沉沉,百轉千回,最終停在我麵前。

他的身邊沒有其他人,是自己轉著輪椅來的。

他抬頭看了眼晾衣繩上那件屬於他的襯衫,又看向我,冷冷地問:“大魔王,是什麼?”

我愣了一下,想到了自己設置的手機備注名,猛地漲紅了臉。

他一定是在昨天找到我時,翻看了我的手機通話記錄。

他在我手機裏的備注名是大魔王,而我給自己的備注是小怪獸。這個備注的意喻是,他是我的大魔王,我是他的小怪獸,如果他願意,我可以赴湯蹈火,為他傾倒整個世界。

當然,這麼肉麻的含義,我是不可能說出來的。於是,我站起來將晾衣繩上已曬幹的襯衫解下來,說:“洗幹淨了。”

他還是默然地看著我,也沒伸手去接。我的手舉在半空良久,他仍是毫無反應。我被他看得有些窘迫,手縮也不是伸也不是,就這樣僵持了數分鍾。他微微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說道:“衣服放下,推我出去走走。”

我“啊”了聲,誠懇說道:“我不太會認路,帶你一起迷路了怎麼辦?”

他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看癡了我的眼。

他說:“沒事,有我在。”

淡淡的五個字,仿若一顆定心丸,我的心瞬間就安定下來。於我而言,他從來都擁有這樣神奇的魔力,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讓我眼前豁然清明,無所畏懼。

他是星辰,是方向,是我世界裏的唯一的光芒。

我不怕前路荊棘,不怕未來茫茫,我隻怕,餘生沒有他相伴左右。

在程靖夕的指示下,我推著他來到了沙灘外的水泥堤岸上。放眼望去,煙波浩渺的大海那一頭隱約能看見福川的輪廓。背後斜陽燙紅萬裏流雲,烈烈的海風一陣陣在耳邊嘶吼。

堤岸下的海灘上有三三兩兩的遊客在,我無端想起了那年在墨爾本的海邊,我與他本已流落的心,慢慢靠近。他給了我勇氣,讓我重新拉起了他的手。

而那時,他還沒有因為我而遭遇那場災難。他的腿還好好的,能因為吃醋而大步流星地將我從情敵身邊帶走。連我都能感覺到那種無力的落差感,又何況是他呢。

陷入愁緒時,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強風,將他一直蓋在膝蓋上的毛毯吹了起來,然後落在了堤岸下。

我撿了毛毯回來,彎下身重新搭在他膝蓋時,他的手突然順勢覆在我頭頂,輕輕揉了揉,說:“小初,你的婚禮,別忘了我那份請帖。”

我望著他輕描淡寫的眉眼,像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眼裏卻不小心流露出藏不住的失落。我的心突然難過了起來,可我終究隻是笑著對他說:“好。”

後來我想程靖夕讓我單獨和他出去,大約就是想向我要一張請帖吧。

我想起過去我和蘇荷開玩笑說,以後結婚的時候,和新郎一人設一桌前任席,看誰的情史多。那時我還未重遇程靖夕,她對蘭西大約還是君子情誼,誰也沒有想到,時過境遷,我們心中都有個愛而不得的人。我們想把他們放在心中妥善藏好,不受一點傷害。讓他看著自己嫁給別人,就像辜負了那麼長的時光,也辜負了那麼深愛他的自己。

他是我生命最美的刺青,也是最不能言說的傷痕。

我看著碧海藍天,不明白為什麼“平靜”這詞竟能和波瀾和諧共存,也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平靜的天空下,每個人都生活得暗濤洶湧,不知道何時何地打過來一個浪頭,就能將一切美好衝得一點都不剩。

從海邊回來後我就覺得頭特別痛,走路如同踩在雲上,輕飄飄的,我估計我是海風吹多了,有感冒的征兆。於是,當晚我搭了漁船回福川,可把柳飄飄高興壞了,她還特意送我去碼頭,看著我真正坐上了船,岸上的她才放心離開。

其實,柳飄飄這人挺有趣的,雖然行為幼稚了點,但不難看出她很在乎程靖夕。自從我和程靖夕一起從海灘回來後,她就用一種仇視的眼神看我。如果我身邊沒人,她沒準一定會撲上來揍我一頓。

說實在的,我並不討厭她。這幾日相處下來,我還有些羨慕她的真性情。這些年,我就活得太憋屈,我顧及著每一個重要的人,想在其中找到兩全其美的方法,可結果卻弄得是兩敗俱傷。

漁船的速度很快,不過一個小時,我就在回到了福川的碼頭。一回到賓館,我沾了枕頭就睡了過去。第二天鬧鈴響了許久我才掙紮著起來,頭痛得像要裂開。下床時,又被被子絆倒,跟地麵來了個親密接觸。我趴在地上緩了好一會才爬起來,扶著床沿起來時,我竟有些想念阮文毓。

自從老宋去世後,我的身體變得嬌弱起來,多吹了一點風或是吃錯了一點東西,就要病上好一陣子。寧姚古鎮醫療條件一般,每次都是阮文毓去開了藥回來照顧我,趁著我病得沒有力氣和他貧嘴時,就和個老太太似的不停擠兌我。

“就是過去你爸太照顧你了,導致條件差一點你就不適應,你這就叫富貴病!”

每當他這麼擠兌我時,我就拚命瞪他。

可我現在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我有太多的不甘,為什麼這種時候,在我身邊的人永遠都不是程靖夕呢?為什麼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我不能在他的身邊照顧他?

方耀然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然後我就會陷入周而複始的夢魘中,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

到花店的時候已經遲到了,我小跑著進去,帶得門上的風鈴一陣急促的響動。老板從一大簇新鮮的百合後探出頭來問:“小宋啊,怎麼跑這麼急,遇著壞人了?”

我連忙擺手:“沒有,我這不是遲到了嘛。”

老板笑了笑說:“周五把你一人丟在遊艇上做收尾工作,我挺不好意思的。回家後我被我老婆罵了一通,說我急著回去過周末,丟下人家小姑娘,人家也得陪男朋友的。對了,你回去以後,男朋友沒有抱怨你吧?”

我心虛地笑:“他工作忙,周末要加班的。”

然後我就拿著水杯去後麵泡咖啡,上升的熱蒸汽讓我頭更暈,路過收銀台時,就覺得眼前一陣頭暈眼花,接著就朝台麵倒了下去。幸好台麵是木製的,我摔得不算重,卻把老板嚇壞了。他手忙腳亂地放下手頭的事跑來扶我,手往我額頭上一摸,大驚失色道:“怎麼這麼燙,肯定是發燒了。我送你去醫院。”

我搖了搖頭,說:“不用了,老板,我已經吃了藥,過一會兒就好。”

老板不依:“不行,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這樣,對自己不重視,胡亂吃藥,也不願上醫院叫醫生瞧瞧。你看現在那些過勞的、猝死的人,就是忽略平時的健康導致的!”

我被他一本正經的嚴肅樣逗笑了,連忙說:“好啦,我會去醫院的。不過我自己去就行了,花店總得有個人看著。”

話雖如此,但花老板仍是堅持把我送上了出租車,報了目的地才放下心,我嫌去醫院麻煩,車開到路口就讓司機轉去酒店,與其在醫院裏折騰,我還是比較願意回去睡上一覺。

這一覺我睡得有點長,醒過來時淡墨塗抹的天微微透著點灰色的亮光。我頭還有些痛,看著手機,盯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我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餓了兩頓飯,肚子早就抗議不止。我蹲在桌前等水燒開泡個泡麵時,突然就覺得有種說出的憂傷,在這個晨露爬滿玻璃窗的清晨,我竟然如此落魄。

當我打開電視看見重播的娛樂新聞時,我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因為我看見蘇荷居然出現在媒體前,大大的絲巾把自己包得隻剩一副墨鏡,眾多記者把她圍堵在商場的地下車庫,來自各媒體記者的責問聲中,我甚至還聽見幾聲辱罵。而當在人牆中艱難穿梭的蘇荷不小心碰到其中一名記者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隻見那名記者“哎喲”一聲慘叫,然後轉體二百七十度摔在地上,旁邊幾人一擁而上,大喊著:“你怎麼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