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搖搖頭,給我指了條明路:“您可以去問前台。”
我趴在前台邊,委屈地垂著眼,合掌在嘴前,輕輕搓著,祈求道:“求求你了,就告訴我吧,我們一起來的,你就告訴我那位坐輪椅的程先生住哪間房吧。”
前台小姐露出潔白的八顆牙齒,說:“抱歉。可是那位先生說了,不可以向你透露他的住房信息,我們很注重客人的隱私,尤其是白金會員的隱私。”
我憤然地癟起嘴:“你們這是搞差別對待啊!白金會員的隱私是隱私,普通會員的要求也是要求啊!”
她抱歉地笑笑。我忽然想起我連個普通會員都算不上,住宿費還是程靖夕付的。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決心孤注一擲,走苦情路線,掐了把大腿,聲淚俱下道:“你看,我千裏迢迢的逃婚,為了愛情,拋棄家裏為我安排的未婚夫來找他,他卻因為避嫌不願帶我遠走高飛。”偷瞄了眼前台小姐,她的笑容略微有些凝滯,我哭得更大聲。
“我隻是想追求自己的愛情啊,我隻是想給自己的下半生一個選擇的權利,我隻是想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他不勇敢,我可以說服他給自己一個勇敢的機會,隻要……你告訴我他的房間號。”
前台小姐的語氣也不再冷硬,忽然同情起我來:“可是,我們不能說……”
我一看她這反應就對了,連忙說:“沒讓你說出來啊,你可以寫出來的。”
我把剛才服務生拿給我的紙巾推了過去,然後給了她一個泫然欲泣的眼神,她的最後一道防線轟然傾塌,看四周沒人注意,就唰唰幾筆紙巾上寫了幾個數字。我破涕為笑地將紙巾握在手中,對她鞠了個躬:“謝謝你,以後我們結婚了,一定請你喝喜酒。”然後我就歡天喜地地拎著裙擺跑向電梯。
我先去自己的房間收拾了一下糟糕的儀容,洗了個香噴噴的澡,又換了件便服,然後做了幾次深呼吸,抬頭挺胸地往程靖夕的房間走去。
6011。我盯著燙金的門牌和掛在門上“請勿打擾”的牌子,輕輕叩了叩門:“阿夕……”聲音溫柔得連我自己都為之動容,我就不信程靖夕他不動搖。
我停頓了幾秒,門裏一點反應都沒。我有些失落,漸漸地我開始溫情攻勢:“阿夕,這些話,很久之前我就想要告訴你了。你不願意開門,可我還是要把這些話都說給你聽。
“那時候離開你,是我最不願做的事,那比人用刀捅我還要痛,可方耀然有人在醫院,我怕他對你不利。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為了你的安全,為了你能醒來,為了你能順利完成手術,我不得不離開。對不起,阿夕,讓你等了這麼久。
“我之前還怕一句話都沒留下就這樣離開,你會怪我。可當我在蘇荷的婚禮上遇見你,你對我說了那樣的話後,我終於落下心頭大石。因為我知道,這個男人,愛我如初,一分一毫都沒有減過。在山莊上,你對我說的那番話,真讓我心痛。你的腿就算一輩子都不能恢複又怎樣呢?它又不影響我愛你的理由,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比你好,就算你現在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我也隻想愛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失去的人,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傷害你,我盡己所能得保護你。因為你也用生命保護著我。你的小初,從離開你的那刻起,她就已經長大了。她足以保護你,你可以不用擔心她被人欺負了。
“你知道嗎,從我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在計劃怎樣回到你身邊。程靖夕,我想我是愛慘了你,你讓我變成一個精於心計的女人。我利用阮文毓,三年來一直在計劃一切,而這全都隻是為了保護你。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在乎的隻有你,哪怕會與全世界為敵,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現在,你願意打開門出來抱抱我嗎?我很想你。”
說完這一番話後,我長長舒了口氣,覺得仿佛用完了畢生的勇氣。我捂著狂跳不已的胸膛,靜靜等待門後的反應。
一秒、兩秒、三秒……
依然是一片死寂。
他終究還是不願再接受我嗎?我果然高估了自己,以為我的悄悄離開,並沒有對他造成傷害。畢竟,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我卻不在他身邊,那比失去雙腿帶給他的傷害還要更深。
我的心漸漸冷了下來,慢慢轉過身,一看到前麵的人,我就傻眼了。我的身後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程靖夕正凝視著我。
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響起:“你……怎麼在那兒?”
他推著輪椅往前走了一步,淡淡道:“我來找阿言。”
我一愣:“阿言?”
“盛嘉言。”他解釋道,朝我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他就住在你身後的那間房。”
“啊?”我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難道不是你的房間?”
他挑起了眉,神色略微有些古怪:“我的房間?你確定這是我的房間?我住1109,這裏……”
我回頭看了眼房牌。碩大的燙金數字,6011。又攤開掌心揉得皺爛不堪的字條對比了一下。6011,1109,我恍然發現自己鬧了個大烏龍,把數字顛倒了。所以,我剛才那番肺腑之言都告訴錯對象了?想到盛嘉言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此刻正在門板後麵笑得喘不上氣的場景,我頓時有種無語凝噎的感覺。
我囁嚅著:“那你……”
有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可我沒能開口問他,心想他一定是沒聽到,否則也不會是現在這種反應。可惜我那付諸東流的努力,大概一時半會,還找不回坦白的勇氣了。
我正沮喪著,就突然聽到程靖夕揚聲叫我:“小初。”
我抬頭看向他,他朝我招了招手:“小初,過來。”
我還沉浸在難過之中,沒有反應過來,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歎了口氣,再開口時,語氣裏帶了絲笑和無奈:“你不是說,讓我過去抱抱你嗎?我的腿不方便,隻有委屈你主動了。”
我冷卻下來的心跳,頓時又猶如擂鼓,狂喜道:“一點都不委屈!”
我大叫著飛奔著撲過去,動作太猴急,用力過大,甚至將他連人帶輪椅撞到背後的牆上。
他悶哼一聲接住我,手緊緊環在我的腰上,頭擱在我額際上的,發出一聲悶笑。
良久,他低聲輕語:“小初,歡迎回來。”
他的身上依舊有著我熟悉的檀香味,我滿足地抱著他。
跨過山和大海,我們兜兜轉轉,還好沒有錯過彼此,所以途中,那些錯過的日日夜夜,也就微不足道了。
我推著程靖夕下樓的時候,前台小姐笑著對我做了個“加油”的手勢,我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程靖夕恰巧抬頭瞟了我一眼,剛好捕捉到我的表情,我尷尬地收斂起笑容。
他搖搖頭,笑道:“你倒是很有辦法,這幾年在外麵,長了不少本事。”
我知道他是在說我從前台小姐問到房號的事,自豪地抿起嘴:“那是必須的。”
他的嘴角淡淡舒展開,帶著絲幾乎看不見的笑意,若不是我如此熟悉他的喜怒哀樂,不熟悉他的人,未必知道他那是在笑。這一點也讓我挺自豪的,像擁有了一個特別的技能,也是我和他之間前特有的感知。
他說:“我本打算冷落你幾天的。”
正好推著他來到酒店的花園裏,我把輪椅停在樹蔭處,轉過身,坐在草地上,往他膝蓋上一趴,仰著頭問他:“你真的生氣了?”
他挑眉:“你說呢?”
我握住他的手:“對不起。”
他說:“不止生氣,還有難過。”
“難過?”我問。
他將我的手握在掌心,看著我說:“我難過,在危難來臨時,你選擇一個人麵對。小初,你覺得我對你來說是個怎樣的存在?我以為我該是你的倚靠、你的大山、你人生唯一的伴侶。所以,無論多難解決的事,你隻要在我身後藏好,有我在,什麼都傷害不到你。你未免對我太過沒信心了。方耀然的事,你若早些同我坦白,我們也許都不用等這麼久。小初,你當真以為你的那些小伎倆,沒有人知道?”
我一愣:“什麼意思?”
他閉了閉眼:“我早就知道了,在你向盛嘉言尋求幫助之前。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也猜到了個大概。”
我既驚訝又憤然:“盛嘉言居然跟你說了?他還說除了他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真是大嘴巴!言而無信!”將盛嘉言罵了一通後,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等等,他告訴你之前,你就早知道了?”
他點頭:“早知道了。”
我問:“有多早?”
他看著我,淡淡說:“在你跟著我一起跌入穀底時。”
我驚訝得用手捂住了嘴,他拉下我的手,繼續道:“那個時候,我就察覺到了你有事瞞著我,於是我開始暗中調查,重新找出當年醫院的監控錄像。我看見你接了個電話,我找到通信公司,查了你當年的通話記錄。得知那是一個公用電話,可那裏沒有監控,又斷了線索……之後,阮文毓來找我。”
我又是一驚:“阮文毓找過你?他找你做什麼?”
“他說曾聽見你做噩夢時喊著方耀然的名字,然後他就去調查了方耀然,發現他和你曾是高中同學,還知道當年那場名震全校的告白事件。可是他想再查下去時卻受了阻撓,對方的勢力比他強太多。於是,他就來找我幫忙。我自然什麼都查出來了,也大概猜到你讓他成為你的男朋友的目的。後來阮文毓三番五次碰到的小災小禍也證明了我的猜想,方耀然真的對他下手了。我知道若他出了什麼事,你定會良心不安一輩子。可是小初,當我知道你要和他結婚時,我還是嚇了一跳,以為你真的……如果你沒向盛嘉言求助,我也有辦法讓他伏法的,隻是你有你的計劃,雖然很危險,但我確信也有能力護你萬全。”
我突然想起在方耀然被警察製伏時,阮文毓的表情十分鎮定。我不禁啞然,我以為我一直隱藏得很好,可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阮文毓明明知道我在利用他,明明知道我拉他下水是為了保護程靖夕,明明知道我將危險帶給了他,他還是心甘情願地陪我演完了這場戲,替我收拾好殘局。可謝幕的時候,他甚至沒能在片尾標上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得到任何掌聲。
我真是個渾蛋,這世界上最可惡的渾蛋。
程靖夕像是看出我的自責,輕輕握住我的手,說:“我會找個機會好好謝他,感謝他這麼久以來對你的照顧。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欠他人情的。隻是,小初,我還是那句話,你早該告訴我的,這樣你誰都不會欠的。”
我啞著嗓子喃喃道:“可你那時昏迷,我真的很怕方耀然,我很害怕你從此醒不來……”
“那我醒來之後呢?”
“我還擔心你的腿……”
“小初,就像你剛才說的。就算失去這雙腿,那又怎樣呢?他根本動不了我分毫,你該對我有信心的。”他歎氣道。
我搖頭:“我並不是對你沒有信心,也不是因為你的腿受傷而看輕你。我隻是害怕再一次失去你。失去的滋味,我此生不想再嚐。”想到那個絕望的瞬間,我仿佛窒息一般痛苦。我把頭擱在他膝上,緊緊環住他:“我原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不怕,可原來我還是會害怕的。”
他沉默了良久,手輕輕覆在我的頭上,輕輕撫著:“錯的是我,是我過去太多自傲。所以,在變成殘疾後,一時沒能接受,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以為再也給不了你最好的。若不是我自怨自艾,若我能再早一點發現你的苦衷,你也不用受這麼多苦。”
我爬起身,迅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笑著說:“因為我知道最後會嚐到這一點甜頭,所以,那些苦也不算什麼了。”
他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給愣住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皺眉道:“我算是被你非禮了嗎?”
我跟女流氓似的點頭:“嗯!”
他似笑非笑地握住我的手,表情認真嚴肅地說:“答應我,再也不要離開我。”
我拚命點頭:“天涯海角,我都會陪著你去,再也不分開。”
“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
他還是不放心:“你要是騙我怎麼辦?”
我想了想,豎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騙你我就天打雷劈,下十八層地獄。”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要是騙了我,天打雷劈,我陪你一起承受,十八層地獄,我陪你一起下。”
他笑了,輕輕地拉過我的手,讓我趴在他的膝蓋上,騰出來的一隻手,輕輕揉著我的頭發。陽光靜靜地流淌在我們身上,風中有花香鳥語,我靜靜地趴在他膝蓋上,覺得這就是幸福。
花園的靜製喇叭裏正播著SHE的一首老歌:“如果沒遇上那麼多轉彎,怎能來到你身旁,現在往回看,每一步混亂,原來都暗藏方向。”
我如醍醐灌頂,原來我和程靖夕過去的那些誤會、苦楚,都是為了此刻細如流水的安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