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從饕餮說起(1 / 3)

——談談先秦飲食文化思想

饕餮是什麼

《左傳·文公十八年》季孫行文曾派人給魯文公講了個故事說:“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寒,不恤窮匱。天下之人以比三凶,謂之饕餮。”原來饕餮是黃帝時代夏官縉雲氏的兒子,他是個貪吃好貨,崇尚奢侈,搜刮聚斂,沒有止境,不肯同情孤寡貧窮的家夥。可見饕餮這個名字由來已久,幾乎是與我們的文明史一起產生的。當然,季孫行文曆數饕餮全麵的罪狀是包括吃喝財物兩個方麵的,而古人對饕餮的理解則偏重於“吃喝”的一麵(這一點從饕餮字形也可看出)。《呂氏春秋·先識》雲:“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呂氏春秋》雖晚於《左傳》,但它所說的現象,卻在周初。認為是周人把饕餮鑄在盛食器鼎上,用以告誡他人,不要貪吃過葚。其實鑄饕餮之形於鼎上,不始於周代。殷代禾大方鼎(1959年出土於湖南寧鄉),鼎腹四壁紋飾是四個大的人麵像,高鼻闊嘴,麵目凶惡。人麵兩額旁有小曲折角,腮邊有兩爪。

飲食上的豐儉與王朝的興亡

貪吃不是個好習慣,但也不是了不起的惡德。古代(先秦)告誡人們不要貪吃不是出自衛生角度,而是從品德、甚至是政治角度來考慮的。古人認為貪吃與否(即飲食的豐儉)是和國家興亡聯係在一起的。

一個人生活上的消費,特別是在吃喝上的消費總是有限的。《莊子》雲:“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難道一個人放縱飲食會把國家吃垮嗎?如果從唯物主義角度分析,會認為這種看法是極端可笑的,可是古人(先秦)根據自己長期積累的經驗認為這是千真萬確的。夏、殷兩代的興亡就是證據。人類從野蠻進化到文明社會經過了幾百萬年的奮鬥,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人們的生活並不是像《莊子·馬蹄》中所描寫的“含哺而嬉,鼓腹而遊”,而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那時,隻要是能夠獲得食物的手段——如農、漁、牧、獵、采集一人們無不采取。經過了幾百萬年的進化,人們的生產經驗日益豐富,生產工具逐漸進步,直到生產品有了餘裕,私有製度產生,國家逐步形成,人類跨進了文明社會的門檻。在我國,也就開始建立了第一個國家——夏王朝,人們第一次被分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統治者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權力去占有更多的生活資料(包括食品)。由於夏王朝以及後來的殷王朝都是處在草昧初開的階段,糧食以及其他食品的生產不會很發達。《逸周書·文傳》中說:“小人無兼年之食,遇天饑,妻子非其有也;大夫無兼年之食,遇天饑,臣妾輿馬非其有也;國無兼年之食,遇天饑,百姓非其有也。”這雖然意在說明糧食儲備的必要,但從中也可以看出大夫、國君都會出現沒有兩年儲備的情況,這樣,如果遇到災年,大夫就會失去奴隸車馬,國君就會失去百姓而垮台。這反映當時糧食餘裕是不多的,因此,在飲食上過度的消費,甚至浪費,就會引起人們的反對。與此相反,如果在飲食上節儉,就會受到人們的稱讚和擁護。

夏王朝的建立者大禹被人們歌頌為“卑宮室,菲飲食”的節儉模範。《戰國策·魏策一》記了一個故事說:“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禹的繼承者啟,在繼位之初也是食不二味的。這些都被嚴肅地寫入史書,作為曆史借鑒。看來飲食的節儉,量腹而食,不僅是當時政治家引人注目的美德,而且是重要的統治經驗。但是,物質畢竟是誘人的,“口欲豢芻也”,夏殷兩朝的後繼統治者不能保持這個美德,而是向相反的方向發展,飲食的奢侈在夏殷時代引起人們的憂慮。幾乎所有失德的統治者都犯有飲食過於奢侈的罪過。前麵提到夏代發明了酒,殷代造酒技術有了很大的提高,可是造酒要耗費大量的糧食,因此更會引起人們的反對。我們從大禹疏遠儀狄和他關於“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的議論以及大量的飲酒敗德的故事中,可以感到人們對造酒術發展的憂慮。到了殷代,人們對酒的需求量越來越大,殷代統治者自己也感到“我用沈酗於酒,用敗厥德於天下”,敗壞了聖祖湯的好傳統,並且把殷人沉酣於酒看成天降的大災。這些想法,不僅像後人恐懼鴉片一樣恐懼酒,認為它毒害人們的身體、麻痹人們的意誌,而更重要的是因為造酒要消耗大量的糧食,人們更多的是從物質角度來考慮飲酒的危害的。剛剛擺脫了饑餓時代(這一時代有幾百萬年之久)的人們,饑餓的恐懼感還盤踞在人們心頭。因此,人們的眼睛都在盯著那些過度消費的統治者,對他們貪於飲食十分反感。這一點是後人難以體會的。夏殷兩代遺留下的傳說和文獻都說明了一切惡德、特別是統治者的垮台都和貪飲、嗜食有密切關係。偽《古文尚書》中的《五子之歌》雲:“甘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有不亡。”(此書出現很晚,但有些思想和上古時代有聯係)認為飲食過度是造成亡國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啟繼位之初還算節儉,但他消滅了有扈氏之後,就開始放縱起來。《墨子·非樂》中說:“啟乃淫洪,放縱康樂,野於飲食。將將煌煌,筦磬以方。湛濁於酒,渝食於野。萬舞羽羽,章聞於天,天用弗式。”夏啟放縱的罪狀主要就是沉湎於酒,在外麵野餐,並在進餐時用歌舞取樂。夏代後來的君主太康,代夏政的後羿,繼後羿而起的寒浞以及其子澆,這幾個敗德的君主都犯有飲食奢侈的罪過。夏朝末代君主桀是一個放縱自己口腹之欲的人,後人記錄他的罪行,其中主要一條就是大吃大喝,說他成天與寵妃妹喜飲酒“無有體時,為酒池可以運舟,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鞲其頭而飲之於灑池,醉而溺死者,妹喜笑之,以為樂”(劉向《列女傳》)。正是因為如此揮霍放縱,所以商湯滅了夏朝。隨著經濟的發展,殷代統治者的奢侈程度比夏朝更甚,特別是和夏桀同樣是亡國之君的殷紂更是如此。他的罪行和夏桀差不多,尤其在飲食的奢侈方麵,簡直和夏桀如出一轍。《史記》說他“好酒淫樂……於是使師涓作新聲,北裏之舞,靡靡之樂……大最(聚)樂戲於河丘,以酒為池。縣(懸)肉為林,使男女保(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以音樂舞蹈佐餐助興。隻是夏桀劣跡的翻版,酒池肉林,這是比夏檗還過分的地方。難怪推翻殷朝的周統治者說:“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於酒德哉!”(《詩經·大雅·蕩》)周人列舉殷紂幾大罪狀時有這樣的詩句:“文王日谘,谘汝殷商。天不緬爾以酒,不義從式。既愆爾止,靡明靡晦。式號式呼,俾晝作夜。”詩中說:在紂的影響下,殷人沒日沒夜地喝酒,喝到大呼大叫,完全沒有一點儀止。不僅推翻殷朝的周人這樣看,就連殷人自己也感到太過分了。《尚書·微子》中就充滿了殷入自己的懺悔,認為自己的民族如此好飲,理當滅亡。

我們從夏桀、殷紂同樣的貪吃好飲的“罪行”和人們對這些罪行的切齒憤恨,可以看出當時生產力的低下。人們的頭腦中充滿了對饑荒的恐懼,他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多吃”、“多喝”更可惡的了。於是對於放縱飲食的聲討就成為普遍的社會輿論,以致於希望子孫永保福祿的統治者們要把貪吃的象征——饕餮——鑄在鼎上。傳給子孫,希望他們世世代代永以為戒,不要重蹈前人覆轍。這是從一些朝代的興亡所引出的教訓。

三、刑罰的懲處與道德的約束

周人不僅告誡子孫不要貪於飲食,以殷紂為誡,並且為了使警誡得以認真貫徹,周統治者甚至用嚴刑峻法來對付貪杯好飲了。武王滅紂之後,周人便把酗酒問題當作政治問題處理。《尚書·酒誥》是周公派康叔去監視殷民之前發布的命令。文中說:“天降威,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上天降罪,致使亡國喪身,無非是飲酒導致的。周統治者竟然把上天人格化,說上天也是厭惡飲酒的,痛恨他們糟蹋糧食,所以周公告誡康叔要愛惜自己的土地穀物,隻有在祭祀、父母有慶、敬老等場合才可以飲酒。平時不許欽酒,特別是不許群聚酗酒,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就要殺頭。這簡直是比近代禁煙還要厲害的懲罰。《周易》中告誡人們要“慎言語、節飲食”,並說不如此就會大禍臨頭。當然,嚴刑峻法隻能行於一時,基於生理要求的飲食欲望總是難以遏製的,周末統治者的飲食奢侈又蔚成風氣,這在《詩經》與先秦文獻中有許多記載,於是,有遠見的統治者和思想家希望用道德規範來加以約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