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身心疲倦,一杯清茶在手,閉目遐思,即使在鬥室之中也會產生心曠神怡的效應,甚至如一句廣告詞所說的“它會帶給你好心情”。這大約也是常人都能夠體會得到的;但是,不能據此便任意貶低其實用的功能和價值。因此,我總覺得《紅樓夢》中的妙玉也太矯情了一些。在“品茶櫳翠庵”一回中她說:“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為解渴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這不僅過度誇大了飲茶的審美意義,還有一杆子將我輩俗人全部轟到牛棚騾圈之意,著實令人不平。《紅樓夢》續作者沒有給她安排一個好的結局,在我看與她的矯情太過、而少人情味不無關係。其實,飲茶最初也不具備妙玉所體驗的“雅”的深意,是經曆過極“俗”之階段的,而且,直至現今,普通老百姓飲茶仍然沒有完全擺脫這種俗的狀態。
中國人很早便與茶發生關係了。《詩經·穀風》中的“誰謂荼苦,其甘如飴”的“荼”許多人便認為是“茶”。西漢初馬王堆墓葬中的隨葬品中即有茶葉。不過兩漢以前,茶不是作為一種飲料存在,而是一種“菜肴”。晉代郭璞為《爾雅》做的注中曾說道茶“葉可煮作羹飲”。“羹”在炒菜發明以前(炒菜發明於六朝,盛於宋代直至今日),是平民百姓佐餐的主要菜肴,作羹自然少不了油鹽醬醋、薑桂蔥椒等調料,還要用一些碾碎的米粉勾芡,這是後世把茶作為“至清之物”的文人雅士們很難想象的。飲茶量也會使嬌小玲瓏的妙玉們瞠目結舌的。南北朝期間的《洛陽伽藍記》記錄南方士人王肅逃到北方後飲茶習慣不改(當時北方主要飲料為“酪漿”——乳製品),能一杯接一杯地喝個不停,令北方權貴十分驚訝。稱之為“漏卮”(漏鬥)。那時喝的茶都是放在鍋裏或壺裏調以薑桂鹽花,煮成如牛血色的渾湯,然後一杯杯地喝下去,最後連殘渣茶葉一並吃掉。這就是中國早期飲茶時的情景。現在,在某些地區還有其遺孑存在,如湘西的“擂茶”、陝西的“三炮台”、洛陽的“罐罐茶”等等。這些都是介於飲料與菜肴之間的。
茶的“文人士大夫化”或說“雅化”是由唐代的“茶聖”陸羽完成的,他的那部《茶經》不僅總結了前代飲茶的經驗並且加以提高與規範化,其中充滿了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趣味。全書共分十部分,包括茶之源、茶之具、茶之造、茶之器、茶之煮、茶之飲、茶之事、茶之出、茶之略、茶之圖。這是世界茶的曆史上第一部係統淪茶的著作,是茶的“雅化”的標誌,至今仍被全世界的茶人們奉為經典。
在茶的“雅化”過程中有兩個催化劑,那就是禪與詩。“茶聖”陸羽是具有這兩個資格的。相傳他是個棄嬰,為竟陵僧人所得。長於寺廟,多與和尚往來,雖未出家禪修佛法,也為其所熟稔。唐代《封氏見聞記》中說:“開元中,泰山靈岩寺降魔師大興禪教,學彈務於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禪定要求“棄五蓋”(指遮蓋禪定功德的五種事情),其中第三“蓋”就是睡眠蓋,禪宗認為懶惰嗜睡能令心神昏暗。禪宗中有個傳說,言其祖師達摩麵壁十年,為了避免閉眼昏睡,把眼皮撕下,棄置於地,當地便生出小綠樹,這便是茶樹。隨同達摩修行的弟子們用這棵樹的葉子煎飲,神智清明,不再思睡。茶與禪便有了不解之緣。日本茶道的形成,也有禪的一份力量。另外,陸羽也為詩人,並與詩僧皎然關係極好,自然善於用詩人審美的眼光去看待茶。因此他在《茶經》中,根據現實生活總結與提高煮茶和飲茶的規則、乃至品飲之地,都是充滿濤意的。唐代主要飲的是餅茶,它由茶葉蒸、搗、拍、焙等方法製成,在煮茶之前還要烘烤、碾碎,於釜中煮沸而飲、在烹煮和品飲過程中,所用器具也是飲茶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陸羽還研製了十分細致考究的24種茶具,大都小巧玲瓏,可以貯存在一個美觀的籠中,攜帶方便。這使得“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幅”。與現時仍在日本流行的茶道類似,當然是極富詩意的藝術品。從此飲茶就多了一重意義。在這種情態下,自然會刺激詩人的想象,於是,便產生了著名的盧仝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人飲茶後的感覺竟是“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甚至要乘此清風遨遊蓬萊仙境。唐代的餅茶還是比較大眾化的,雖然一般平民百姓飲的還隻是采下晾幹即可飲用的散荼。到了宋代,餅茶則是特別貴族化的飲料了。尤其是官家監製的“龍圖”、“鳳餅”之類,製作時選料嚴格,隻取極嫩之芽加以洗滌後上籠蒸,還要榨去水分與茶汁,研成茶膏,放入茶模稍幹之後,再加以烘焙,有的烘十餘次。烘幹後,再用開水淋澆,稱為“出色”。“出色之後,置之密室,急以扇扇之,則色澤自然光瑩矣”。其他如“龍團勝雪”、“白芽”其精致更非今人所能想象。其價格超過金玉,還往往被皇家壟斷。朝中大老重臣,每逢年節,才有可能得到朝廷一兩餅的賞賜。平民飲的散茶,宋代稱之為“草茶”。宋代茶的“雅”,表現在“鬥茶”和“分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