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耳聞台灣學界有個“酒黨”。這個“黨”有宗旨、有綱領、有活動,我想為了維護自己的存在,大約還會有像明代袁中郎所著《觴政》一樣的“刑律”吧。1993年到台北參加三商行所支持的中國飲食文化基金會舉辦的第三屆中國飲食文化研討會,在會上便遇到幾位自稱“酒黨”黨員的學者。他們在會上一本正經地說:“本黨是正式登記的合法組織,諸君幸勿以遊戲視之。”他們越莊敬嚴肅,就越使得我們這些遠道來的客人摸不著頭腦,不知如何對待。不過到了宴會上,氣氛全都變了。他們仿佛是從原子核中遊離出的中子,撞到哪裏,哪裏就會引起轟動,甚至造成宴席間客人們的重新組合。他們穿梭於席間、行灑酬酢,挑戰應戰,忙個不停,而且每位皆嫻於辭令,富於幽默感,使得宴會上笑聲不絕於耳。與會者多是初次相見,本來還很陌生,有了這些“酒黨同誌”,大家一下子縮小了距離。原來隻要是中國人,喝酒大多是群聚哄飲,熱鬧非常。酒盡管十分清澈,但它是中國人之間的粘接劑,所以老百姓有句俗語:“喝酒喝厚了。耍錢耍薄了。”意為酒可以增強人們之間的友誼,而賭錢隻能使親朋反目。台北學界“酒黨同誌”鬧酒用的酒都是酷似花雕的黃酒,而且杯小如螺,鬧一晚上也不會醉的。連我這個不會喝酒的喝了二十餘杯也沒有什麼反應。人們隻是藉酒聯歡而已,絲毫不傷酒德的。因此“酒黨”的有無我不甚關切,但這些自稱“酒黨”黨徒的先生們是以聯絡感情為目的的宴會上決不可少的,但也希望“酒黨”同仁慎勿將立意把客人“放倒了算”的勇敢分子納入“黨”中。
在魏晉以前,中國人對待酒是極其實用的。西漢的鄒陽說它的作用是“庶民以為歡,君子以為禮”,也就是說君子用它推行禮儀教化,老百姓用它取樂。隨著文化的進步,人的自覺意識的增長,痛苦也就隨之而來。於是我們便看到《古詩十九首》、曹操的《短歌行》等借酒消愁的篇章。人們,特別是文化人已經懂得用酒的麻醉性來弭平自己因為痛苦或憤怒而產生的激情。而且有時竟以醉酒表現對現實的極端厭惡,李白有句雲:“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如果真是一醉不醒,那麼與死還有什麼區別?但是許多思維敏銳、感情豐富的“酒徒”,自阮籍、劉伶、陶潛、王績、杜甫、自居易、蘇軾、辛棄疾直到曹雪芹等都有這個願望。酒成為可以使人們不知世事、忘卻痛苦和煩惱的麻醉劑。但是痛苦與煩惱畢竟不完全是佛家所說的全由“無明”所生,過錯都在自家。客觀存在的世事也在撞擊著人們的心靈,世間的黑暗、社會的不公可以閉目不看;萬竅呼號、人間呐喊可以塞耳不聽;但如果別人作踐你、打你、罵你也不能總是唾麵自幹吧!這不也是煩惱與痛苦的根源嗎?此時便需要“醉”,而且有時短時間醉還不行,因為短醉之後醒來,煩惱尚未消失,便需要長醉,但不能死,螻蟻尚且貪生。於是,晉代小說家於寶為人們設計的“千日酒”便是最好的選擇。故事說,中山人狄希能造“千日酒”,飲之大醉千日。他的朋友劉玄石隻喝了一杯,回家後便醉得不省人事。家人以為他死了,便埋葬了他。三年後,狄希到劉家看望他,從墳中掘出,玄石才剛剛酒醒。這大約是古人對待煩惱痛苦的最佳設計了。隻需喝下一杯“千日酒”,就可以免去一切虛耗消費、靜靜地睡上三年,三年之後看一看煩惱是否過去、世道是否清明?人間是否多了點真善美、少了點假醜惡?如果真是這樣,便可以伸一伸懶腰,打個哈欠,說一聲:“快哉!我醉也。”真有點諸葛亮“草堂春睡足”的氣派。如果不是如此,一切依舊,甚至更壞,那麼可以再來一杯,再睡三年。三年一周,仿佛可以等待來一個清明的世界。這種“等待”真有點像荒誕劇中“等待戈多”,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如果稍有些頭腦的都去做三年一輪的荒誕等待,那世界真是沒有希望了。酒消解了一些有為者的人生的意義,這樣說似乎並不過分,魯迅小說《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就是一例。因此,清代的戴名世在《醉鄉記》中旗幟鮮明地反對士人們皆沉醉於“醉鄉”之中。他大聲慨歎:“嗚呼!自劉(伶)、阮(籍)以來醉鄉遍天下,醉鄉有人,天下無人矣!”他是個直麵現實的人,“果有其優焉,抑亦不必解也”。憂愁、優患使人深沉,也給平庸的生活帶來一點興味。戴也因為直麵現實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成了清代文字獄的犧牲者。以酒解憂之說一開,酒囊飯袋之徒也紛紛走進醉鄉演出一幕幕“為要喝酒強說愁”的喜劇呢!《炎黃文化精品叢書·藝事精品》把琴棋書畫與茶酒吃飯編在一起,並題以“藝事精品”似乎有點不倫不類,甚至可以說有點褻瀆精神、智慧領域的異卉奇葩。持有這種想法的不僅今人有,古人可能更為強烈。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曾引無名氏詩日:書事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件都變更,柴米油鹽醬醋茶。
詩人過去沉溺於“書畫琴棋”等精神領域的優遊而現今不免要為物質煩惱,這真是由雅變俗了。但這個“俗”似乎又是人人皆不可免。所以李漁十分感慨地說:“其盡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有了口腹則生計繁矣,使得再高雅的人也不能不考慮這些俗事。如果真的沒有了這些俗事是不免要產生危機的。此時即使還要“雅”下去,就不免有些做作,甚至可以說是無可奈何的自我解嘲罷了。我們看一看明代姑蘇狂士唐伯虎的《除夕口占》詩: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清淡無一事,竹堂寺裏看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