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誰在尋找鐵木真,誰在尋找我?是我自己,還是另一個人?真正的騎手:死後仍然驅馬狂奔。仿佛不是死神在追趕我,而是我在追殺死神——活了一輩子,隻剩下這最後一個敵人。從葉尼塞河到阿勒泰,跑了一圈又一圈,四處回響著鼓點般的馬蹄聲。累了,就在馬鞍上打個盹。即使夢中也在尋找啊:自己的墓碑,用來拴馬!我和我的坐騎都變成影子了,也沒找到能夠係住韁繩的根。想停也停不下來……你們,我的子孫,究竟把我藏在哪裏?別喊我成吉思汗,我叫鐵木真,那個一跨上馬背就忘掉自己是誰的牧人。
10.我對遼闊懷有更大的野心。我想占有那些我難以到達的地方。我最終被自己征服的對象所征服——視野模糊,血液冷卻,骨肉腐朽。所有的心事,化作大地上嫋嫋升起的一縷炊煙。那不是炊煙,那是一聲歎息,日複一日,我借此收回無法兌現的諾言。我所能做到的隻是:把財富歸還給它們原先的主人……趁我來不及改變主意,趕快來認領吧。直到此刻才明白:沒有一件東西能夠留給我自己。所以,我甚至不需要一塊小小的墓地。希望你們把我忘得幹幹淨淨!
11.英雄的版圖破碎了,他的夢依舊在延續。每年夏天,總有幻影般的馬群回到現實之中,飲水、吃草、交配,受驚一樣奔跑。我不能理解它們激動的原因。難道是為了再度消失?此刻,我正在跟一個影子肌膚相親,用體溫去感化它,使之變得更為具體——新長出的牙齒、鬃毛,乃至流暢的線條,都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野心?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誰也無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經是成吉思汗的坐騎。我駕馭著這匹馬馳騁草原,雖然我並不是成吉思汗的後裔……
12.奎屯山西側的哈納斯湖是成吉思汗給起名的,意為“美麗的湖泊”。這一帶曾是成吉思汗的軍馬場。廢棄的柵欄已推倒,堆成山一樣的草料已腐爛。馬槽還在,儲蓄著一汪雨水,顏色發綠,說不清是今年下的還是幾年前下的?風在模仿馬嘶,隻是不太像。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視察自己的版圖,隻是不太像——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盞馬燈,將一匹馬的影子從黑暗深處牽出來。它還未完全睡醒,嘴角殘留著幾莖草根。我要領它去馬槽前飲水,順便照照鏡子,讓它相信自己已變成了真的……
13.給成吉思汗牽過馬的人,仍然活在我們中間。他牽著另一匹馬,站在收費的圍欄邊,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或者隻是在原地,照一張像。吐爾扈特部落的這位男人,並不知道自己曾伴隨偉大的可汗西征,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博爾塔拉草原,養馬,並且繁衍後代……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神情恍惚,短暫地恢複了血液裏的記憶。輕輕搖了搖頭,他又全忘記了。是的,一個牧馬人完全有理由——把曆史當成幻覺!
14.所有的回憶,都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整個草原的根。原地不動,釋放出無限的生機,又能夠在秋風中悄然收回。一棵草綠了又黃,孤獨的狂歡!絲毫不在意自己所產生的影響……要在茫茫草原尋找到它,並不容易,它總是從羊的齒縫間掙脫——不管第一隻羊,還是最後一隻羊,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諦:再偉大的帝國,也要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構築一個夢所需要的全部現實。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不過是被這棵草絆倒的露珠!
15.史詩裏的英雄不斷成長,飛快地度過他的童年、青年、壯年……那位真實的英雄,則逐漸變成了另一個人,看見史詩裏的自己會覺得陌生。史詩裏的英雄,騎上另一匹馬,挎上另一把刀,去戰勝遠方的宿敵。而他的敵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個。恐怕隻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英雄從一片草原出發,在紙上,找到另一片草原。紙做的草原,每翻一頁,相當於一天,甚至一年……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裝扮自己,以免被無關的人認出。他也經常借別人的聲音發言。他驕傲於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在死後,還可以再死,再死若幹遍。當然,他還可以與自己的後代同時降生。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有限的生命變得萬能。史詩裏的英雄活了,意味著他的原型的徹底死去。我簡直分不清:更愛哪一個?或者,誰是誰的替身?
16.我不是英雄,但我熱愛英雄。我也曾經想做英雄,一個詩歌英雄。英雄等待著詩人來描寫他,詩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也在等待著,等待著遇見——能給自己帶來靈感的英雄。不管這英雄是活在曆史中的,還是純粹誕生在自己想像中的。真正的英雄應該有幾分詩人氣質,像成吉思汗那樣對未知的世界充滿激情。真正的詩人,又怎能沒有英雄情結呢,又怎能沒有一張理想的版圖(它比任何軍用地圖要遼闊得多又微妙得多)?英雄征服現實,詩人征服自己的想像。他們分別在現實與想像中開疆拓土……然而沿著成吉思汗西征的路線重走一遍,我的英雄觀產生了動搖。在一座被毀滅的古城遺址,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成吉思汗問我為什麼不想做英雄了。我是這麼回答的:“英雄不是想做就做得了的,血要熱,目光要冷,心要狠。一個夢,會給現實造成多少廢墟?我現在連想都不願想,或者不敢想。做英雄其實很累。你不是我的偶像。我寧願做一個不會騎馬的人,比英雄慢半拍,不慌不忙地走過昔日蒙古汗國的領地。哼著的小曲兒,與史詩無關!”醒來,我不知道是背叛了成吉思汗,還是背叛了自己?
17.成吉思汗西征,兼並了中亞和南俄,把欽察草原分給長子術赤,伊犁河流域、河中地區、焉耆以西直到鹹海地區分給次子察合台,天山北路的塔城、額敏、和布克賽爾、阿勒泰等地和蒙古高原西部分給三子窩闊台,成吉思汗領地即蒙古中心地區則由幼子拖雷繼承。其後蒙古帝國又進行過兩次西征,一次進抵奧地利和意大利國境,另一次攻取了伊朗、巴格達、敘利亞。在漫長的戰線上,西域成了重要的補給站。蒙古軍正是以西域為跳板走向世界的,“大約占據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開化地區。”據小說家高建群說,西域大地上所有那些重要的地理名稱,都是以蒙語來命名的。阿爾泰山意為“盛產金子的山”,阿爾泰第一峰奎屯山是成吉思汗命名的,意為“多麼寒冷的山”。天山與阿拉套山的夾角,賽裏木湖畔的博爾赫拉,蒙語為“青色的草原”。呼圖壁蒙語的意思是“高僧”。在新疆,我發現許多山的名字中出現“塔格”,譬如慕士塔格山,庫魯克塔格山,覺羅塔格山……“塔格”是蒙語“山”。烏魯木齊,現在誰都知道了,意思是“美麗的牧場”。不僅新疆如此,甚至俄羅斯境內的“喀山”、“克利米亞”等,也都是蒙語命名。高建群覺得成吉思汗這個人物真了不起:“他是不朽的,那些地名像紀念碑一樣,是他所以不朽的保證。”西域一度成為成吉思汗子孫們的天下。即使今天,在巴音布魯克草原,在和布克賽爾,在阿勒泰,我隨時都可能碰上他的後裔。我從這些蒙古族牧民的麵容、神情,看到成吉思汗的影子。成吉思汗,如果我跟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話,一定會請你也給我起個蒙語的名字。額爾齊斯河畔,你的後代,一位蒙古族詩人,倒是送了我一個筆名:“查幹朝魯”。大意指“白色的石頭”。我要這麼用來稱呼自己,你同意嗎?
18.草原上已沒有大雕了,甚至很難見到彎弓搭箭的獵人,可成吉思汗的影子無所不在。畢竟,這裏曾經是他世襲的領地。我麵對的是一片屬於幽靈的草原:風起雲湧,殘陽如血……成吉思汗,一個令世人無法忘記的名字,一個偉大的幽靈。一草一木似乎都與之血脈相連。這也許是我想像力過於發達造成的。或者說,我是為了求證對於曆史的想像來到草原的。空間的距離已不存在,我畢竟已榮幸地置身於這位射雕英雄的生存空間。惟一能構成障礙的就是時間。漫漫長夜,可以削弱他對現實的影響,卻難以推翻他在我這類懷舊的遊客心目中的位置。我是特意來拜訪成吉思汗的。雖然他已經不在了。整個亞洲大草原,仿佛缺席者的寶座,被寂寞的蒼穹擁抱著。我仍然躡手躡腳,怕驚動了亡靈的世界。迎麵而來的那個抱著馬頭琴的蒙古族騎手,體格剽悍、相貌英俊,他能否算得上成吉思汗形象的翻版?成吉思汗,是否也長得這般模樣?我欣慰地發現:英雄已用一把精巧的樂器,取代了原先手中緊握的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