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 / 3)

19.草原對於我更像一個博大的夢境:風吹草低、牛羊成群,無意識地祭典著遙遠的往事。我目睹的這一景像,肯定也曾經呈現在成吉思汗眼中,他是否也跟我一樣感動?隻不過他那個年代的羊群,恐怕早已化作天上的雲朵。成吉思汗,一個古老民族的領頭羊,他的權威,他的尊嚴,似乎至今也不曾消失。哪怕他本人的葬身處都是不解之謎。據說他出征西夏途中,發現一塊風景優美的寶地,就拋下馬鞭作為記號,以圖來日掩埋屍骨。他的子孫後來也確實執行了他的遺願。隻不過未留下任何痕跡,並且守口如瓶。自然很令後世的盜墓者技窮。沒有哪位帝王,能比他更純粹地回歸泥土,而不用顧忌身後的毀譽。他像影子一樣消失,又像影子一樣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一生都在營造一項巨大工程:使蒙古到中亞的整個大草原都成為自己的陵園。他也確實做到了。問一問那些沉默寡言的遊牧者:他們可曾懷念成吉思汗的時代?英雄創造的業績太難超越。他們更像是心悅誠服的守陵人,世代相傳地守護那曆經風雨消磨而未缺損變質的榮耀。

20.英雄就是英雄,是曆史舞台上唱主角的。與之相比,我、你、他,都屬於凡人,屬於配角。這不得不承認。一位叫布爾霖的美國學者認為:“中國之兵學,至孫子而集理論上之大成,至元太祖成吉思汗,而呈實踐上之巨觀。”沒有比他更勇猛的武夫了,曾經大肆塗改世界的版圖。哦,真正是大手筆!有人說:拿破侖都不得不拱手認輸,不敢去爭那頂“世界最偉大的征服者”的桂冠。在成吉思汗眼中,國界、種族、方言乃至時間都是沒有意義的,江山大一統,自己才是主人,世界永遠超脫不了箭的射程。現代人變得越來越謙卑、膽怯。何時才能恢複他的膽量?可以說,巨人首先靠膽量成為巨人的,然後才靠膂力。這支摧枯拉朽的利箭早已射出去了,隻留下空蕩蕩的彎弓,供後人參觀。它永遠隻是陳列品:再沒有誰,能把弓弦撐開(簡直需要神力),甚至連嚐試的勇氣都沒有了。我麵對的是一片鬆弛而沉默的草原。我與草原之間,隔著一個人的影子。哦,那再也拉不開的地平線!

21.按道理講,草原最容易埋沒記憶,用野火、用流沙,用風暴……遊牧民族的生活區域,幾乎找不到堪與時光抗衡的永久性建築。連蒙古包都是可以拆卸、搬運的。這不妨礙它擁有自己的神、自己的神話。蒙古族把成吉思汗的名字供奉在內心的殿堂。懷揣精神火種四處流浪,都是一種驕傲。誰也無法否認:大地曾經因為他而顫栗。這個最偉大的流浪漢,一隻腳站在亞洲,一隻腳跨向歐洲。僅僅跨了一步,就在地圖上留下巨大的足跡。他的步伐,他的身姿,改變了人類的進程。草原既是其誕生地,又是其安葬地。他沒有留下一塊明確的墓碑,卻讓整整一個喧囂時代為自己殉葬。這最樸素同時也最華麗的葬禮:大英雄的時代結束了。直至今天我仍感受到那種折戟沉沙的神秘與悲哀,那種血腥的氣氛。一個人,使一座草原成為傳奇。草原仿佛有兩個,一個屬於現實,另一個屬於亡靈。我既熱愛它的真實,又癡迷於它的虛幻。就後者而言,我僅僅是在成吉思汗的領地上做客。我沒法不激動,沒法不緊張。

22.鄂爾多斯的成吉思汗陵,估計隻是一座衣冠塚,為了給後人留一點安慰?英雄本人是不需要安慰的。英雄去了哪裏?他已變成了風,在草原上吹過來吹過去。無形的英雄才屬於最高境界。最初修築時征用吐爾扈特人五百戶作為守陵者,其後裔世世代代在陵園周圍生生不息,忠實地繼承著衛士的使命,成為遊牧民族中永遠留守於原地的一個分支。他們終生的遊牧就是圍繞成吉思汗陵的巡邏,這也是最富於責任感的詩意遊牧了。他們是記憶的衛士,生了根一樣固執地以血肉之軀維護著草原最輝煌的一段往事。一生的遊牧都限製在方圓幾公裏之內,卻可以上溯到八百年以前。這是空間與時間的雙重遊牧。哦,英雄時代最後的哨兵,最後的守望者。熱愛蒙古史的張承誌說過:“蒙古草原由於它承載的文化的遊牧性質,用一句考古行話:草原上很難形成文化堆積。連續兩千餘年的北亞遊牧文化,並沒有如數地留存至今。我不能說,遊牧的蒙古人隻有成吉思汗陵這一處國寶;但是,成吉思汗陵確是蒙古人和北亞遊牧民族擁有的最貴重的遺產……”至於以忠貞信義著稱的守陵者吐爾扈特人,同樣是英雄的遺產,一份活著的遺產,誓言的火種在大地上代代相傳。他們生命的意義似乎就在於捍衛祖先的榮耀與名譽。我敬仰英雄,也同樣敬仰這英雄的衛士,一群在未完工的建築中默默奉獻的無名英雄。什麼叫做曆史?曆史就是眾多的無名氏構成金字塔的龐大基座,用手足、用脊背、用膝蓋、用模糊的血肉把金字塔尖的那個大英雄給一點點地托舉起來。雖然你看不見他們在使勁……

23.我一一瞻仰成吉思汗陵的陳列品,包括完好無損地供奉於軍帳裏的馬鞍、弓箭、寶劍。視線最終凝聚在成吉思汗用過的那把牛角弓上。這正是詩人毛澤東描述過的一代天驕射大雕的那把彎弓。恐怕隻是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分鍾,英雄才依依不舍地將其交出。它已成為被歲月繳獲的戰利品。射雕英雄今安在?舊物尚存,而往事已老。當年英雄建立曠世功勳並且令世界膽戰心驚的武器,黯淡無光地成為旅遊景點的紀念品,紀念那消逝於重重帷幕背後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永別了,武器!永別了,古老的戰爭!籠罩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姍姍來遲的和平。和平的年代也是英雄紛紛下崗的年代。用北島的話來說:我隻想做一個人。英雄隻有在回憶錄裏才會出現。

24.為了紀念八百年前的蒙古汗國,烏蘭巴托的一尊成吉思汗塑像順利完工。另一個英雄誕生了,他還需要重新學會呼吸;同時誕生的還有他的坐騎,一匹跑得最慢的馬,在原地踱步。插滿箭囊的箭簇,少了一支,那是他早已射出的……誰生下了成吉思汗?莫非隻是幾個不知曆史為何物的工匠?事情哪有這麼簡單。他使出全身的力氣,也難以掙脫石頭的擁抱。最偉大的征服者,往往無法征服自己,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想夠飄過頭頂的雲,卻總也夠不著)。好在這是一個理想的比喻:英雄再也不會從馬背上掉下來。

25.草原在等待著第二個成吉思汗,而他至今還未做好準備,隻能讓大家失望了。

這就是草原的悲哀:一個人早已死去,另一個人尚未出生,中間將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即使每天都有人想當英雄,草原也感到寂寞呀。它的擔心是否多餘:真正的英雄已經絕種?就像消失的恐龍,隻留下一大堆無法孵化的恐龍蛋。是啊,隻有英雄才可以催生英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是成吉思汗塑造了一代人。

26.假如荷馬成為成吉思汗的隨軍詩人,沿著絲綢之路遠征,騎馬,而不是乘船,他一定會寫出第三部史詩。假如我參加特洛伊爭奪戰,沒準、沒準會成為荷馬。可惜我錯過阿伽門農,又未趕上成吉思汗,隻能在和平年代做個落伍的小詩人。我其實不想做自己,我總想做別人,譬如荷馬那樣的,把琴弦當作弓弦來拉開,射出密集的詩句,讓你躲也躲不掉……古希臘的戰船已焚毀,蒙古的馬隊也退役了,陪伴我的隻有煙灰缸裏升起的一縷硝煙。當詩人再也無法跟英雄攀上親戚,曆史就和詩脫離了關係。我真傻啊,覺得所有的曆史就該是羅曼史:“成吉思汗一路向西,編造了一千條理由,私心裏是為了搶奪金發碧眼的海倫,雖然他並不知道海倫是誰,更不知道誰是荷馬……”在詩人眼裏:為美女打起來,才算得上聖戰。成吉思汗的遠征軍,有僧侶、道士、廚師、技術員、農民工,偏偏忘了帶一位詩人!這構成最大的損失:征服再多的城池有什麼用?如果沒有得到一部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