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筆記
洪燭
沒有任何人相信,我是成吉思汗的遺腹子,在一個取消了汗位的時代出生。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早晨醒來,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他的血緣是我繼承的最大一筆遺產。
奎屯山,西征的部隊誓師的地方,我形單影隻地再一次出發了。我不是孤兒,我的詩篇向全世界宣布:我有一位偉大的父親。他沒有領養我,而是我認領了他!
他雖然已死去,草原還活著。草原是母親,把我扶上戰馬:“找你的父親去吧……”
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要用筆來完成他的刀劍無法做到的事情。
“成吉思汗,你為什麼不斷打馬向西?”
那是日落的地方,流著更多的血,喚醒了我嗜血的本性。我的刀劍,必須以血來止渴。每天黃昏,我一點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天空有一場非人力的殺戮,呼喚我來參予。
額濟納的太陽,走到吉木薩爾就老了。把身體當成版圖,摸一摸,哪裏是撒馬爾罕,哪裏是塔什幹?這是醒來後首先要做的事情。走吧,用我的旗幟給它們縫上補丁!
快馬加鞭,改寫沿途的國家的名字,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多的故鄉。
終有一天,我的頭顱低垂,構成額外的落日。
給成吉思汗牽過馬的人,仍然活在我們中間。他牽著另一匹馬,站在收費的圍欄邊,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或者隻是在原地,照一張像。
吐爾扈特部落的這位男人,並不知道自己,曾伴隨偉大的可汗西征,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博爾塔拉草原,養馬,並且繁衍後代……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短暫地恢複了血液裏的記憶。輕輕搖了搖頭,他又全忘記了。
是的,一個牧馬人完全有理由——把曆史當成幻覺!
如果不想成為英雄,我就沒必要來到草原,騎馬、射箭,拍幾幅照片。
如果來到草原,不想成為英雄,我還有什麼臉回去?別人問我幹了些什麼,我好意思說:隻拍了幾幅照片?
我騎過馬,被摔下來了。我射過箭,射偏了。這沒多大關係,關鍵看我是否忘掉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像他那樣歌唱,並且醉倒——“再多的夢,也嫌少……”
你會問:成吉思汗又有什麼了不起?
他走了,卻把草原留下來,還留下沒騎過的馬、沒射完的箭,讓每個人都想試一試。
我也想試試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萬馬奔騰,沒有一匹屬於我的。它們都太快,我趕不上。
繁星滿天,沒有一顆屬於我的。它們都太高,我夠不著。
眼睛快瞎了的時候,你出現了。昭蘇草原的馬燈,是一匹放慢腳步的馬,馱著一顆隕落的星。我也一樣,是一個沉溺於回憶而掉隊的人。
紛亂的光線!數不清的韁繩,全攥緊在我手心裏。讓別人去牧馬吧,我隻喂養這盞燈,用黑暗作為飼料……
你放牧的那群馬,少了一匹!整個晚上悵然若失。它沒有迷路,而是躲進岩畫裏。它太美了,它的骨架、曲線,本身就像畫出來的。
你幸運地喂養過一匹畫出來的馬,而又渾然不覺。
它放慢腳步、屏住呼吸,要把自己藏起來,不被你發現。等啊等,等到一百年後、一千年後,走來一位詩人……
很明顯那位詩人就是我了。我覺得這匹久等的馬才是真正屬於我的坐騎。
我不會把它歸還給原先的主人,而是要騎上它,一起深入到石頭裏……
為了在某個瞬間真的成為雕塑,這匹馬輪流用四蹄刨土,仿佛不耐煩地發掘著足以將自己支撐住的基座。好,它的動作慢了下來,即將歸於靜止。再等一等,血液變冷,皮肉凝固,鬃毛也不再飄拂……
它努力使四肢凝重得像是地裏長出來的。接著,才長出了它整個的身軀?
即使是一匹石刻的馬,也必須在一塊更大的花崗岩底座紮下堅硬的根,才不至於被暮歸的牧人牽走……
站得太久。它患上了暗疾:關節炎。刮風下雨,它無法忘掉膝蓋的疼痛,而回憶起自己曾經擁有的肉身。
它經曆了無數的落日。可它仍然高高抬起頭顱——一匹努力遊向對岸的馬,被吞沒四蹄、腰腹乃至整個軀體,隻剩下馬頭,浮在水麵,噴著響鼻,悲涼地凝視讓人不敢相信的現實。
不,它總會在另一個地方完整地出現。它沒有失去,而是在不斷增加——鞍具、腳蹬、鑄鐵的嚼頭,一匹馬所需要的全部裝備。哦,波浪,你的鬃毛多麼柔軟……
它的身上烙有家族的徽記,以表示它是有主人的。
哪樣都不缺,可你仍然在找什麼?“用一根快要繃斷的韁繩,跟河流比試誰的力氣更大一些,我氣喘籲籲,如同一位隨時可能被摔下馬背的英雄,一轉眼,已活在別人書寫的曆史裏……”
草高過了馬腹,我希望它還能接著長,高過馬背、馬的脖子,仍然停不下來。接著長,高過馬頭,擋住馬的視野,鼻子被撩撥得很癢。
草啊越長越高,把馬和騎馬的人藏了起來。我必須把手伸進草叢裏摸半天,才找到那匹變小了的馬。一根草,就把它絆倒。它抖落渾身的汗珠,重新站了起來……
一匹找不到自己的騎手的馬,就是多餘的。眼睜睜看著遠處的馬群,有人愛、有人疼,有人喂養,感到加倍地孤獨。它是草原上忽略不計的一個零頭,影子般活著,卻逐漸認清了自我。
一個找不到自己的馬的騎手,就是多餘的。隻能在樓群之間,在水泥馬路上,蹣跚而行。用靴子上釘的鞋釘,來想像馬蹄鐵濺起的火星。斑馬線險些把他絆倒。“他總是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生錯了地方。想飛啊,可惜沒翅膀……”
一匹多餘的馬和一個多餘的騎手,注定不可能會合。是命運在阻撓?否則它將失去最後的野性,而他,也唱不出那麼憂傷的歌了……
和羊群在一起,我常常忘掉我是一個人。
我常常忘掉我是一個牧羊人,而把自己當成跟它們一樣的食草動物。
很公平的交易:用一張人皮,來換一身羊毛。和羊群在一起,我很少發脾氣,並且輕而易舉地發現人的所有缺點。
其實羊也常常忘掉自己——是一隻羊,它還以為是一片雲呢。
這隻羊愛上了一朵白雲,希望自己擁有如此純潔的伴侶,所以它越來越愛幹淨……
旁邊的那隻羊,身上沾滿草屑和塵土,想變成一朵烏雲,有著滿腹的牢騷與委屈。實際上也是如此,它在大地上活得一點也不開心。
醒來,雪山融化。
醒來,羊群湧動,散布在向陽的草坡上,像一塊又一塊殘雪。
醒來,炊煙是草原的觸角,直指藍天。
你想遇見最美的女人嗎?她在氈房門前擠馬奶、剪羊毛……
醒來,比入睡花了更多的時間。
醒來,唇齒間有草的味道。
醒來,我一下子忘掉我是誰了。走在通向額敏河的路上,想用河水洗一把臉。
在哈納斯湖畔,遇見一個圖瓦人,問我是否看到他跑丟了的馬。他用手勢比劃出馬的形狀,又說它是棗紅色的。然後充滿期待地凝視我,想從我的眼睛裏找到它的下落。
他急得想哭的樣子,使我有點責怪那匹馬了,不該這樣傷害它的主人……
純粹為了安慰一下他,我說我看見了,隨手指指走來的方向,那裏有大片苜蓿生長(馬最愛吃這種草了)……
看著他轉憂為喜向奎屯山那邊跑去,直到今天,我都在問自己——是否應該對他撒這個謊?是否應該,給他一點希望?
英雄的版圖破碎了,他的夢依舊在延續。每年夏天,總有幻影般的馬群回到現實之中,飲水、吃草、交配,受驚一樣奔跑。我不能理解它們激動的原因。難道是為了再度消失?
此刻,我正在跟一個影子肌膚相親,用體溫去感化它,使之變得更為具體——新長出的牙齒、鬃毛,乃至流暢的線條,都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野心?
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誰也無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經是成吉思汗的坐騎。
我駕馭著這匹馬馳騁草原,雖然我並不是成吉思汗的後裔……
廢棄的軍馬場,柵欄已推倒,堆成山一樣的草料已腐爛。馬槽還在,儲蓄著一汪雨水,顏色發綠,說不清是今年下的還是幾年前下的?
風在模仿馬嘶,隻是不太像。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視察自己的版圖,隻是不太像——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盞馬燈,將一匹馬的影子從黑暗深處牽出來。它還未完全睡醒,嘴角殘留著幾莖草根。我要領它去馬槽前飲水,順便照照鏡子,讓它相信自己已變成了真的……
剛剛出生的小馬駒,在母親的影子裏掙紮,想站起來。它本身就像母親縮小了的影子,影子的影子,可它想站起來,成為一個實體。它很勉強地站起來,接著又摔倒。它還在繼續努力,使骨頭變硬,足以支撐自己,簡直比一次日出還要艱難——它的力氣太小了,連一根草都馱不動,可它還在使勁,馱起整座草原……
終於它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母親並沒有管它,隻顧低頭吃草。分明是母親的影子,輕輕地托了它一把……
這是它的天賦:甚至能從影子裏汲取力量。隻用了短短的十分鍾!
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草原的人,是幸福的。他不認識沙漠、群山、海洋,也不了解地球是圓的——有一片牧場還不夠嗎?要那麼大的世界做什麼用?
每天黃昏,這個孤獨的人牽著馬去河邊洗澡,拖著夕陽下長長的影子。他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甚至一廂情願地認為草原是無邊的,而自己和自己的馬都可以永生。
對時間持蔑視的態度——連神仙也做不到呀!我遇見他,難免誤以為:這是大地上的第一個人。
草原很大,卻沒有一片我的領地。即使鞋掌上釘有鐵釘(應該算最小的錨),也無法紮根。隻能到處走啊走,直到鞋釘鏽蝕、鞋底磨穿,直到腳後跟長出厚厚一層繭。我的所有版圖,也不過兩隻腳板加起來那麼大小……
到處走啊走,僅僅因為:我覺得在這裏能找到另一個我。
他說著聽不懂的方言,信著另一種宗教,不管人生觀還是飲食習慣,與我反差如此之大,但他——依然是我。
當我用手按住地圖的這一塊,掌心被草葉撩撥得癢癢的。如果繼續捂緊這張紙,還能觸摸到馬的鬃毛,但就是抓不牢那根若有若無的韁繩。我實在舍不得鬆開手呀,生怕炊煙、牧歌、騎手愈來愈小的背影,會從指縫間溜走……
雖是夏季,天山的雪水彙成的河流,仍然有點兒冷,那種讓我感到燙手一樣的冷。幸好勒勒車的轍痕裏開出的鮮花,是熱呼呼的。牲畜成群的遊牧部落,沿著我掌紋的趨向,逐水草而居。是否會把頭頂的彎月,當成一個人剪得短短的指甲?
我無法判斷:自己屏住呼吸捂住的是一頭羊呢,還是一朵雲?它們幾乎具有相同的質感。巴音布魯克草原,在新疆地圖上隻有巴掌大的地方。撫摸了一千遍,也摸不夠。我嚐試著跟草原的縮影肌膚相親。風刮得越來越大了,嘩嘩作響。遠方的我,被一張紙欺騙了,還是在用想像——欺騙著這張快要揉皺的紙?
油畫一樣的草原,遠看比近看效果更好。遠看比近看,更為柔和、諧調。畫框在哪裏?四處蔓延的青草,沒有邊際,可每一根都像畫出的。
調色板在哪裏?讓我再加上一筆。加上一個小小的人影。
草原上什麼都不缺了。就缺我自己。
所有的回憶,都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整個草原的根。原地不動,釋放出無限的生機,又能夠在秋風中悄然收回。一棵草綠了又黃,孤獨的狂歡!絲毫不在意自己所產生的影響……
要在茫茫草原尋找到它,並不容易,它總是從羊的齒縫間掙脫——不管第一隻羊,還是最後一隻羊,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諦:再偉大的帝國,也要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構築一個夢所需要的全部現實。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不過是被這棵草絆倒的露珠!
史詩裏的英雄不斷成長,飛快地度過他的童年、青年、壯年……那位真實的英雄,則逐漸變成了另一個人,看見史詩裏的自己會覺得陌生。
史詩裏的英雄,騎上另一匹馬,挎上另一把刀,去戰勝遠方的宿敵。而他的敵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個。恐怕隻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
英雄從一片草原出發,在紙上,找到另一片草原。紙做的草原,每翻一頁,相當於一天,甚至一年……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裝扮自己,以免被無關的人認出。他也經常借別人的聲音發言。他驕傲於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
在死後,還可以再死,再死若幹遍。當然,他還可以與自己的後代同時降生。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有限的生命變得萬能。
史詩裏的英雄活了,意味著他的原型的徹底死去。我簡直分不清:更愛哪一個?或者,誰是誰的替身?
你是否相信一匹馬,也有它的記憶?關於主人的,應該最清晰。主人的表情、嗓音乃至汗的氣息,都會影響馬的性格。馬因為記憶而變得馴服。
至於那些沒有主人的野馬,也有記憶。對草原上的河流、緩坡,印象深刻,知道哪一片草長得最嫩,哪一塊岩石可以避風……嚴格地說來,這不算真正的野馬——記憶,就是它的主人。即使離群索居,鬃毛飄拂地四處狂奔,你也不敢說它是孤獨的。而它自己更不會這麼認為……
這恐怕是最善良的騎手了。他的鞭子,並不真的落在馬身上。抽打著空氣,不會留下傷痕。
這恐怕是最幸福的馬了。感受到的是愛,不是疼。鞭子對於它,似乎跟閃電一樣遙遠。
有一天馬死了,他沒有換乘別的馬。即使步行,仍然手持皮鞭,偶爾揮動一下,像要趕走寂寞,又像借此接觸那匹藏匿在空氣中的馬。可總在自己心裏留下新的創傷。
實在舍不得放下鞭子呀!仿佛意味著對那匹馬的徹底失去。隻要鞭子還在,沒有誰懷疑他騎手的身分。一道空空如也的閃電,從夜空劃過,延緩了他與一匹馬的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