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布置完畢,才上《派兵前赴肅州》一折,向朝廷彙報辦理情形。聖旨很快頒下。聖旨先通報劉銘傳病重不能馬上到營一事,又對左宗棠飛飭徐占彪趕往肅州一事大加讚揚,稱其“實能力顧大局”。聖旨最後又道:“成祿現在出關,糧餉最關緊要,該軍雖有專撥之餉,深慮各省未能如期解到,左宗棠亦當代為籌劃,隨時接濟,俾利師行。”
左宗棠接旨後,頓感兩肩千鈞般沉重。在甘各路人馬餉需,已讓左宗棠備感頭痛,一直處於拆東補西狀態,朝廷如今又責其為成祿代籌糧餉,讓他如何能不備感沉重呢?
成祿原在肅州高台城外一帶屯紮,因兵單勢孤,未敢與肅州回兵接仗。白彥虎到後,守城回軍人數大增,成祿更不敢近前一步,隻是一意固守高台,坐等援兵。
徐占彪督率所部馬、步十二營,曆經兩個月行程,於是年九月中旬抵達高台與成祿會合。
撤銷船政局
左宗棠在徐占彪拔營的同日,即飛函正在原籍募勇的劉錦棠。
在信中,左宗棠對成祿出關會合景廉收複烏魯木齊一事,不抱一絲一毫的希望,卻盼著劉錦棠早日募勇歸來,替自己分憂解困,挽救局麵。
劉錦棠當時所募之勇已齊,計六營三千人,接到左宗棠的信後,知事情緊急,當即率勇成行,無分晝夜趕往安定大營。行前,劉錦棠依例給左宗棠急函一封,約定在安定會師。
左宗棠見信,病勢立刻減去一半。他也顧不得多想,馬上亦拔營,取道會寧,到安定紮營等候劉錦棠。
左宗棠到安定的當日,即上奏朝廷,請調前河南按察使、現在籍丁憂守製的譚鍾麟,赴陝甘練習邊務,遇有缺出,請旨簡用。
譚鍾麟,字文鄉是湖南茶陵州人,鹹豐進士,與左宗棠是一榜同年。譚鍾麟在京官至禦史,補江南道監察禦史。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繁缺知府用,年底經浙江巡撫馬新貽奏調,補授杭州知府。同治六年賞道員銜,同治七年升河南按察使,旋丁母憂回籍守孝。
左宗棠與譚鍾麟交厚,亦重其為人之誠,為官之清,於是請調他,想讓譚鍾麟取蔣誌章而任陝西巡撫,免去後顧之憂。
正在這時,肅州的白彥虎探知官軍援軍來到,便知肅州決難久守,遂統率本部兩萬人馬及一萬餘名普通百姓和大量糧草、牲畜等,秘密出城,撲向西寧,去與馬桂源、馬真源兄弟會合。肅州守城回軍,轉眼間就隻剩了馬文祿所部總計約三萬人。馬文祿與白彥虎原本就無深交,白彥虎率兵來到這裏,他雖然接納,但並不是十分歡迎,反倒戒心百倍,唯恐被其取而代之。白彥虎如今突然離去,在他亦不以為憂,心頭反倒放下包袱,竟無比輕鬆起來。
馬文祿乃甘肅河州人,回族,本名馬四,又名馬忠良。原為甘州提督索文部下小兵頭,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與馬化龍等一同起義,占據肅州已曆六年,自稱肅王。馬文祿部眾原隻有三千,後陸續增至一萬。陝甘各路回兵被左宗棠督兵擊敗後,未降回眾從各地湧進肅州,使人數猛增至三萬有餘。他又通過各種渠道,從俄國購進大量洋槍洋炮,使部眾攻守能力大為提高,很想和官軍較量一番。
成祿久居高台,深知馬文祿目前的實力。盡管他與徐占彪會麵之後,滿口答應,一定配合徐部人馬去攻取肅州,但等徐占彪率部向肅州進發後,他卻傳命所部各營不得擅動,違令者斬。此次收複肅州,成祿是決定隔岸觀火了。
徐占彪所部在距離肅州城垣五裏左右的地方紮下營盤,想等成祿所部到後再發起攻擊,哪知一連等了三天,也未等到成祿。
徐占彪知道成祿是不會來了,於是就把各營營官召集到一起,決定獨享收複肅州這件大功勞,也讓成祿見識一下自己的手段。
各營於是開始布置,於第二天黎明時分,提軍圍向城垣,旋發起攻擊。孰料激戰多時,不僅未向城垣靠近一步,兵丁的傷亡數字反倒加大起來。
徐占彪低估了馬文祿所部回兵的作戰能力,守城回兵手裏槍械之精良,也讓他大感意外。徐占彪碰了硬釘子,不得不停止攻城,率各營後退十裏紮營。馬文祿見官軍退去,他亦不派兵出城主動來戰,隻是手撫胡須冷笑不止。
其實,早在徐占彪所部抵達高台時,馬文祿就知道,官軍是勢必要來攻城的,他卻早已盤算妥帖,決定靠持久戰法,打敗來犯之敵。馬文祿已經探知官軍缺糧乏餉的內情,知其利在速戰,他卻是一定要反其道而行的。當時,馬文祿在肅州城中,屯有大量的糧食及上萬隻牛羊,他不信缺糧乏餉的官軍能奈何得了他。
馬文祿此次料想得果然不錯。此時的徐占彪,存糧的確無多,偏偏硬攻無力,巧取無門,駐守高台的成祿又不肯撥一兵一卒,分明有些騎虎難下。
一貫剛強的徐占彪,不得不派出快馬,火速向左宗棠求援。左宗棠此時手裏的大部分兵力都在圍攻河州,抽不出更多的兵力去助攻肅州。左宗棠反複謀劃了兩天,好歹湊成三營步隊、一營馬隊,單委董福祥為統帶,押著兩萬石軍糧,星夜趕往肅州城外的徐占彪大營救急。
董福祥雖滿心地不願意,但礙於軍情緊迫,也隻得硬起頭皮上路。
俄國在新疆發難,肅州攻剿受挫,河州戰事亦極其不順,而對左宗棠打擊最大也是最讓他傷心的,還是曾國藩在兩江病薨和朝廷將裁撤福建船政局二事。
就在前不久的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二月初四,正是甘肅最寒冷的季節,就是這一天的午時三刻,為大清國立下汗馬功勞的一代名相曾國藩,病薨於兩江總督任所,年僅六十二歲。
消息傳來,無異於晴天霹靂,病勢剛有好轉的左宗棠再次昏厥,被擊倒在病榻之上。兩天後,左宗棠含悲為曾國藩擬挽聯一副,聯曰: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挽聯送出不多幾日,左宗棠在病榻之上接到朝廷擬停辦福建船政局的詢旨,這更讓病中的他雪上加霜了。裁撤船政局的折子係內閣學士宋晉所上。
宋晉上折的議題隻有一個:福州船政局糜銀太重,所造輪船工期既長,又和洋船無法媲美,當此國庫幹涸之際,必須停止製造。
左宗棠接旨之後,一麵大罵宋晉目光短淺,一麵把身邊幾名得力的文案急傳到病榻之前,讓幾人會商起稿,務必勸阻此事。
左宗棠喘息著說道:“船局曆經幾年摸索,剛出成果,正可一蹴而就,全力辦之。此時停辦,不僅前功盡棄,亦讓外國人恥笑。我大清欲圖振奮,非倡辦洋務不可,此乃大勢所趨。無論怎樣,船局都不能裁撤。”
幾人下去後,開始會商起稿,曆經十幾天的修改、推敲,終成一萬字左右的一篇大奏折。稿子交上來後,左宗棠不敢大意,又開始抱病反複修改,一直壓縮到五千字以內,這才派人謄寫。
該折先據理駁斥了停造輪船的言論,稱:“製造輪船,實中國自強要著。臣於福建浙總督任內,請易購、雇為製造,實以西洋各國恃其船炮橫行海上,每以其所有傲我所無,不得不師其長以製之。”折子最後又道:“竊維此舉為沿海不容已之舉,此事實為國家斷不可少之事。若如言者所雲即行停止,無論停止製造,彼族得據購、雇之永利,國家旋失自強之遠圖,隳軍實而長寇仇,殊為失算。”
幾乎就在此折拜發的同時,直隸總督協辦大學士李鴻章,也與左宗棠遙相呼應,上了《籌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一折。李鴻章在折中向朝廷發出呼籲:“臣愚以為,國家諸費皆可省,唯養兵設防、練習槍炮、製造兵輪船之費,萬不可省。求省費,則必屏除一切,國無與立,終不得強矣。左宗棠創造福建省輪船,曾國藩飭造滬局輪船,皆為國家籌久遠之計,豈不知費巨而效遲哉!唯以有開必先不敢惜目前之費,以貽日後之悔。該局至今已成不可棄置之勢,苟或停止,則前功盡棄,後效難圖,而所費之項,轉成虛糜,不獨貽笑外人,亦且浸長寇誌。”
福建船政局裁撤之議終未得通過。
告狀
劉錦棠統帶新勇來到安定。
左宗棠精神一振,當日就與劉錦棠會商軍情至夜半。
第二天,按著左宗棠的部署,劉錦棠統帶新勇趕往河州督戰。
得知劉錦棠到來,河州一帶回兵頭目馬占鼇,懼官軍勢力,自縛雙臂到劉錦棠帳前請降。
河州事平,左宗棠的精神再度一振,病也好去大半,遂自統親兵五營,拔營向蘭州進發;劉錦棠則按左宗棠的部署,統帶湘軍新、老各營,飛速開赴西寧作戰,以靖省垣周邊。西寧是馬桂源、馬真源兄弟二人的占領地,有部眾兩萬有餘。白彥虎未到前,馬氏兄弟已多次派員向穆圖善請撫。穆圖善怕蹈劉鬆山的覆轍,未敢派兵前往招撫。但白彥虎到後,西寧回兵猛增至五萬,馬氏兄弟就不再提請撫的舊話,而是日夜操練兵勇,還多次派出馬隊,襲擾穆圖善的中軍大帳。穆圖善見回兵勢大,不敢與戰,反率軍連連後撤,直至遠離西寧百裏之外,才紮下大營,卻又不準軍兵解甲脫衣,怕回兵打過來,跑不脫。
肅州盡管久攻不下,但為了把後方穩定住,左宗棠經與劉錦棠反複商議後,還是決定先掃清西寧通道,再西顧肅州,以期兵力集中,不用旁顧。
但徐占彪卻飛馬來見左宗棠,向左宗棠稟報成祿到高台後的所作所為。據徐占彪講,成祿到高台後,便以即將出關為由,開始在當地瘋狂搶掠牛羊,遭到百姓拒絕後,他竟然率所部把高台縣城包圍,逼迫當地回紳用牛羊糧食贖城,引起了極大的恐慌。徐占彪已得到密報,高台回紳已派人去向肅州馬文祿求援,想乞馬文祿把成祿吃掉,然後便起義。顯然,事情正在逐步地惡化。
徐占彪趕到蘭州的時候,恰巧烏裏雅蘇台將軍金順督率所部,奉旨來助攻肅州,也來到蘭州督署領支軍糧。
左宗棠於是讓徐占彪先隨金順趕回肅州,同時加派提督宋慶統率的毅軍五營,赴肅州助攻。行前,為事權歸一,左宗棠劄委徐占彪總統肅州各路人馬。
徐占彪奉到劄委,登時興高采烈,金順和宋慶卻把嘴噘起老高。
按著大清國的武官順序排列,將軍、都統、提督都是從一品,但將軍、都統不受地方督撫節製,而提督卻要受地方督撫節製。照理,將軍、都統應該排在提督前麵。如今,左宗棠劄委提督銜的徐占彪總統前敵各路人馬,身為將軍的金順和同為提督的宋慶,難免要心懷不滿。
但左宗棠也有左宗棠的道理。徐占彪現在統轄馬、步十二營,又有董福祥老湘軍三營,人馬共是十五營,而金順所部人馬隻有六營,宋慶隻有三營,左宗棠隻能讓主力營的統領來總統各軍。何況徐占彪久隨劉鬆山作戰,深得劉鬆山的真傳,作戰極其驍勇,金順與宋慶無法與之相比。
徐、金、宋三將離開蘭州後,左宗棠又委派了兩名候補道,會同甘涼道蕭宗翰,趕往高台縣衙暗晤署縣管笙,訪查成祿到高台後做過的一些不法事情。
成祿是滿員,又得上頭和穆圖善信賴,左宗棠不能不慎重對待。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正月,蕭宗翰同著兩名候補道由高台返回蘭州,據實向左宗棠稟報成祿在高台的種種不法情事,並呈上高台縣署理知縣管笙的詳複。左宗棠讀過詳複不由大怒。
原來,成祿到高台後,不僅即委員向縣衙勒派雜捐、糧草、車輛、駱駝、牛羊,且向當地各回紳索銀累達三十餘萬兩,並將不情願捐銀之回紳生員李載寬、趙席珍等二百餘人處死,又圍困縣城達二十二天之久!幾乎是在逼迫當地回民百姓造反!
“這還了得!”一連多日,左宗棠愁眉苦臉,苦苦思考對付成祿的辦法。
蕭宗翰所說,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身為提督銜統兵大員的成祿,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其實,身受朝廷信賴的成祿,既沒有吃熊心,也不用吃豹子膽,他在高台縣的所作所為,比蕭宗翰查到的還惡劣。
甘肅是大清非常貧瘠的省份之一,高台則是甘肅最貧瘠的縣份之一。高台既非要衝,亦非商賈雲集之地,又臨近嘉峪關,是千真萬確的窮鄉僻壤。
旗兵都是不能挨餓的,旗員的布兜裏更不能少了銀兩。成祿提軍到高台後,糧餉起始還能按月領到,但隨著戰事的逐步擴大和陝甘兵額的日漸增多,糧餉便不能保證正常的支領了。終於,成祿所部旗營,也同其他官軍一樣,過起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值此特殊時期,在陝甘各地的官軍,都在勒緊肚皮咬起嘴唇渡難關,他成祿身為朝廷信任的領兵大員,也該如此才不負皇恩。但他偏不。眼見糧將不繼,他麾下所部各營每日仍是飽食三餐,成祿本人不僅照樣一日三醉,隔三差五,還要招妓女進營玩耍,發泄獸欲。這筆費用也不是小數目。糧台終於向他稟告糧罄餉斷的事了,他哈哈一笑,當即叫過文案開具了一張字據,著一名守備帶了一營軍兵,趕著十幾輛馬車,直接進城,去找高台縣知縣管笙索借。
管笙見成祿的字據口氣強硬,來借糧銀的軍兵又都個個凶猛,口裏不敢不答應。但答應之後,縣衙又拿不出糧銀,便隻好打發人,分頭把當地幾個有名的鄉紳請過來,由他親自出麵同大家商量。
管知縣說:“自古兵、民一家。如今官軍有難,我們做地方的,不能看著不管。各位多少出些份子,讓官軍把難關度過去,本縣一定奏明上頭,借出的錢糧不僅加倍奉還,還能免掉部分地丁。各位說是不是呢?”
眾鄉紳見縣太爺說得誠懇,自然不能一點麵子不給。不拘多少,大家都同意借出一些,好歹把進城的軍兵打發走。但成祿卻從此吃定了高台縣。不管營裏錢糧是否得繼,一月當中,他都要派人進城向管笙借上幾車糧食和銀子。管笙稍有不悅,來人不是謾罵就是打砸,把縣衙鬧得烏煙瘴氣。僅兩月光景,管笙簽押房裏的桌子,便被推翻過六次,管笙坐的木椅子,也換了三回。管笙在衙門裏已經無法正常辦事,當地的鄉紳也都東躲西藏,把成祿認做尋仇的冤家,無人肯借一粒米、一錠銀。
軍營糧台見從高台縣已經借不到錢糧,隻好把實情通稟給成祿。
成祿不聽便罷,一聽之下,當即一蹦三尺高,口裏大叫道:“反了!高台縣眼裏沒有本軍就是沒有朝廷!不使出些手段,他們不知馬王爺有幾隻眼!”
成祿當即傳令下去,命各營飽餐一頓,然後便拉出隊形,高舉旗號,又把戰鼓擂得山響,親自率隊把高台縣城團團圍住,將進出的幾條要道封鎖。
成祿帶了兩營兵進城闖進縣衙門,逼迫管笙當堂把當地鄉紳的名號一一寫出。管笙早已經被嚇得抖作一團,成祿讓他幹什麼他便幹什麼,一心隻想著保住性命。成祿委派專人,按著名單,把人全部拿來,一一投進大牢。牢房不夠使用,他就把人關進簽押房、飯廳裏,最後連管笙的臥房都關進了人。成祿按著家財的數量,把這些人分成三六九等,每個等級都明碼實價。多少銀子多少糧穀,一絲一毫都不差。銀糧及時送到的,人立即放回;有糧無銀或有銀無糧的,他把人吊起來打;無銀又無糧的,他把人綁到城外殺掉。高台縣城被封鎖了二十二日,高台鄉紳被他斬殺了二百二十人,日均殺人十名。什麼大清律例,什麼王法,在喪心病狂的成軍門眼裏,全是烏有!
成祿把高台縣搜刮殆盡,計得糧二十四車,得銀十三萬兩,牛羊等活物亦不少。成祿鳴鑼收隊,仍到原地駐紮待命。
出城的當日,成祿在中軍帳大擺宴席,仿佛慶功一般。
成祿在席上振振有詞地說:“本軍是來保一方平安的。如今糧餉不敷,當地百姓不應該捐助些嗎?就算是有人告到太後那裏去,本軍也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