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世家·素(1 / 3)

l''''�%��午後,雲又堆起來,陰沉沉的天空灑下雪花,屋內暗如暮夜。軒葉見素盈當真重讀拿回的書,便剔亮一盞琉璃燈送到桌前,自己湊在旁邊做針線,好奇地問:“小姐,史官世家是哪種世家?至多比我們會念書,不會比我們家了不起吧?為什麼三公子不準議論呢?”

素盈放下手中的書卷,對著燭光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父親東平郡王喜好結交,常邀各種有才能的人來家中。其中不少人,姓名相近,血脈相承,介紹起來才知道,是傳家數代、術業專攻的某地某姓。

比如,渤海郭家是律學世家,子弟能暢談從古至今的聖典。看到父親如坐針氈的樣子,即可推知郭氏的確有不同尋常的真知灼見。繁陽李家擅長擊技,一把長劍舞得光耀全庭,大哥、三哥常和他們在演武堂上切磋。臨安馮氏歌聲曼妙,舞姿翩躚,縱聲舒袖時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在姐姐的舞榭中看過她們展歌喉,旋舞衣。粟州王氏,杏林世家,救人無數,也曾挽救過素盈大嫂鳳燁公主的性命,屢受天子嘉獎……

素盈小時候不免迷惑,世上怎麼會有“世家”這個奇妙的形態——家裏一個人喜歡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後繼地入這行。一個大家族少說百人,怎麼可能興趣一致?年紀稍大,疑竇便徑自解開:前人希望有人傳承堅守,發揚光大,後人自小耳濡目染,走這行輕巧一些。如此能有兩三代人,已屬不易,而世家往往積累數代,秉持同樣的信念,將個人纖細的意誌與家族擰成一股,一代又一代前仆後繼,的確配得上“了不起”三字。

不過,無論多了不起的世家子弟,見了幼小的素盈,也會客氣幾分。大概因為她也出身世家。

沒人用“世家”形容素氏,可素盈覺得很貼切。

素氏,後妃世家。

傳說很久以前,騎著白馬的天神和騎著青鹿的女仙在那羅河源頭相遇,生下一對兒女,男孩名睿,女孩名素。兄妹各自立國為王,後代以他們的名為姓,便有了睿氏和素氏。鹿銜日月,馬踏河山,兩麵旗幟插遍北方大地。再後來,神諭說他們本是同源,若能合二為一,必能征服天下。兩姓結為同盟,果真締造了廣闊的國家,從此約為婚姻永不變更。

從開國皇帝的正妻直到今天的皇後,無一例外由素氏獨攬。曆代皇後之外載於史冊的妃嬪,也無非是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順妃、敬妃、賢妃、淑妃……一大堆頭銜後落款“素氏”二字,以至於民間戲語說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當然隻是戲語。真宗有一位田貴媛,出身不高,有名號無事跡,夾在本朝野史《後宮諸妃誌》一片素氏之中,僅供後人想象。

真宗的勇氣令人敬佩:若國家是一個人,素氏就是半個肉身,他卻在國家的心窩裏惦著一個外姓女人,給了她王朝曆史上的特例。這樣的事情再沒有過。素氏和所有世家一樣,有獨特的自尊。他們固執地認為,在他們與皇家共同建立的國裏,必須給他們留出最崇高之地。後宮是皇帝的後宮,也是素氏的後宮。莫說丹茜宮是不祥之地,哪怕是葬身之地,也要樹滿素氏的墓碑,不容外人染指。

年複一年,後妃世家日漸龐大,文有文魁,武有武曲,謀士、將帥數不勝數。皇帝們膽戰心驚,怕有朝一日變生肘腋,終於在真宗手上,命史官考據素氏源流,以超人的強硬決心將這大家族一分為七。

從此人們提到“素氏”,習慣加問“哪一家”,好像他們一出現在世上就是“素氏七家”,他們自己心裏也不再惦記那位共同的祖先。因為與其他六家擁有同樣的姓氏地位,彼此反而更加怨懟。封妻蔭子生兒育女,凡事都要拿出來跟別家比一比,仿佛榮華富貴稍稍落後於人,就是愧對祖宗,步向沒落。

他們既然是後妃世家,真正能分出高下、誌在必得的,唯有丹茜宮。後座之爭從未消停。入主丹茜宮是素氏女兒天生與世間女子的差別,每個新生兒呱呱墜地的一刻,就在通向丹茜宮的道路上邁出了第一步,未來要做的僅僅是按部就班走下去。這就是素氏的宿命。

然而上天總會留下少許漏網之魚,無法於家族的命運長河中昂然前行,注定無聲無息地湮滅。東平郡王的六女素盈,正是如此。深究起來,要怪世上還有一個世家,喜歡把他們的想法定成規矩,不容挑釁質疑。這家是天下第一家,專出皇帝。

他們說,“七”是個好數字,暗合國運,凡是大事應該尊崇它。所以,入宮女子七年一選,選女年齡必須十四歲,宮中教養三年,十七歲時正式侍奉帝王,或為後妃,或為女官。從此每隔七年,國家就會迎來素氏的生育高峰。

東平郡王的九夫人產女時,恰好不是高峰之年。上一次選女,素盈八歲,下一次她十五歲。丹茜宮與她無緣,她便與整個家族欠缺天生的聯係。就像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習武的男兒,書畫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顏色的殘廢,她是後妃世家中可有可無的存在。

範氏很了不起嗎?素盈對軒葉的問題笑了笑,沒有回答。

換了其他姐妹,躲在帷幕之後的史官子弟不足為懼。她們是素氏,是東平郡王的女兒,日後出入宮廷,或許還有機會成為丹茜宮之主。即便當麵與範氏激辯,她們依舊能夠麵不改色。

她不是她們。後妃世家,如雷貫耳,然而和她沒什麼關係。

“木雕宮殿的事,不要對人提起。”素盈再次叮嚀,“範家公子們拜訪三哥的事,也不要講。事有蹊蹺,就算是自家人,搞得上下皆知,也免不了出亂子。”

軒葉眉尖聳動,立刻緊張起來:“三公子會不會受累?”

素盈笑道:“三哥幾時需要我們操心!”

軒葉不禁惆悵,訥訥咕噥:“奪了我們的好沉香,做件好事也罷,怎麼郡王偏喜歡找麻煩呢?”

素盈蹙眉微哂:“你的膽量見長,大哥的管事不夠你罵,指點到郡王頭上。”

軒葉又悻悻地嘟噥:“郡王這舒坦日子,世間少有,投胎投得如同神仙般逍遙。何苦將妹妹、女兒一個個送進宮去,日夜為她們提心吊膽呢?”素盈微微啞然。

別人眼中,東平郡王的確過著神仙日子。他母親惠和大長公主是先皇唯一的胞妹,青春喪偶,膝下唯有一兒一女。郡王自幼深受先皇喜愛,諸般待遇視如皇子,享盡富貴。可惜先皇與惠和死後,世態突然炎涼。在這個俗不可耐的世家裏,郡王既不能像神仙壽與天齊,又不能像神仙無縛無羈,不如皇後的父兄,有實實在在的好處。

素盈向軒葉婉然微笑:“你言語坦蕩是天性使然,但我們不可能一輩子童言無忌。過了年,你就十八歲了,以後可要留心言語,萬一被郡王怪罪……你知道,我是保不了你的。”郡王兒女眾多,父愛向來不夠分,到素盈這裏所剩無幾,三五個月不聞不問是常有的事。說了這些實話,素盈目光輕輕地飄開,眼角又呈現酸楚。

“該說的話,總得有人說。”軒葉歎口氣,埋頭做針線。過了一會兒,她又不平:“老天真不公平!丹嬪也是趕在大冷天出生,偏巧是正月初七,趕上選女之年,又有個‘七’字討喜。差一個月而已!若是我們小姐晚生幾天……”猛然察覺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自責道:“這嘴今天怎麼回事?說完郡王又說到老天爺頭上!”

素盈生硬地垂下頭看書。軒葉偷偷地看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悠悠地說:“三公子以前可不是這樣。郡王的事、駙馬的事,他從不過問。丹嬪在宮裏好不好,與我們有多大幹係?又沒人為了娘娘交好運,多給我們一個笑臉。他以前可不會湊這種熱鬧。”

素盈默默地搖頭,說不上來哥哥是哪裏起了變化。在父親的安排下,他進入東宮隨侍太子已近十年。後宮風波迭起,他從不參與。這回到底有什麼不同?

素盈不免猜測:“三哥到底是郡王的兒子,年紀不小了,家裏的事也不能不問。再說,他一兩年內就該成親,當然要有番作為。”軒葉聽了,將頭垂得更低了。素盈懂這丫頭的心思,暗暗地歎了口氣。

她脫離了素氏的命運軌跡,她的哥哥卻沒有。他端詳那張圖紙時神采飛揚的模樣,正是後妃世家的男兒與丹茜宮的羈絆——一生盯著它,為宮中姐妹姑侄謀益。

她還不曾知道,男人長大的時候,身體裏會有另一顆心一起長大——野心。那顆心讓他們變得意氣風發、銳意進取,讓他們變成前所未有的自己。

她的哥哥有這樣一顆心。她沒有看到。

嚴冬來時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風卷著殘雪遙遙而去,北國的春天如約而至。素盈原以為父親的木雕宮殿有重大預示,可時日推移,未見動靜。直到有一天,妙音軒持續領到郡王分賜的糕點,整盤不曾動過。素盈察覺到父親飯量突減。

郡王向來享受口腹之欲,各色點心不離手邊,也常分賜府中眾人。然而多到每天分給妙音軒,卻稀罕得很,不像好事。

素颯過年陪皇家到崇山去祭天,年後才回來,一到家就說太累,在南書苑閉門謝客,懨懨地睡了三天。他在妹妹麵前強打精神,裝作與平常無異,但素盈敏感地留意到:折磨他的不是疲憊,是一種頹喪的情緒。她想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假意問:“範公子們還在京中嗎?我有幾個疑難,想要請教。”

素颯說:“那兩位公子講過一次。東宮的意思倒是和你有點像,不再召見。他們早已離京,想見也不好見了。”悄然而來,不告而別,這又是一件怪事。

新年伊始,家裏的氣氛十分沉悶。隻有軒葉口無遮攔地抱怨了幾句,說拿走小姐的好沉香,怎麼過年不見丹嬪隨便賞點東西出來。這話輾轉傳到駙馬素沉耳中,已是立春之後了。他命人專門做了幾盒春餅給妹妹們。素盈在他剩下的三個妹妹裏年紀最長,分得最多,但她反而誠惶誠恐,後悔立春那天沒想起做幾個點心給他,隻好等下回機會。

駙馬府上的廚子皆是宮裏出來的,手藝精湛,素盈卻吃不慣那過分鮮肥的味道,忽然想起冕州春餅的滋味,靈機一動,想做幾個送給素颯聊以解憂,當即吩咐軒葉去大廚房要些食材。

軒葉聽說多要胡椒,知道這是要做冕州春餅,提醒她:“就算有,也不一定夠。”素盈怔一下,勉強笑說:“有多少算多少。”

從前立春這幾天,總有胡椒。九夫人是冕州人,東平郡王自她死後,常於立春時專吃這種特殊的春餅感懷亡人,邊吃邊流淚。最近兩年的立春,廚房裏卻很難找出胡椒特殊的辛香。隻有素颯和素盈對亡母喜歡的滋味念念不忘。

素盈等了許久,軒葉終於氣呼呼地回來,大聲說:“大廚房那些人簡直氣死我了!跟他們要什麼都說沒有——哪裏是沒有?浪費的鮮菜堆積如山,勉強給我們一點蔥薑,還都是挑剩下的!”

闔府上下,唯獨大廚房和軒葉吵了許多年,仍然棋逢對手難分高下。素盈皺眉責備:“你有沒有說是三哥要的?”

軒葉想了想:“沒來得及說。”

素盈輕輕地搖頭:“我的名號管什麼用?隻值幾根老蔥。你隻說是三公子吩咐做點心,諒他們沒有廢話。”

軒葉又跑一趟,果然拿到各種菜蔬,回來忍不住嘀咕:“摸準這班勢利眼的門道,做事倒也方便。可我還是討厭這樣!郡王吩咐他們照應妙音軒的飲食,他們就應該照辦,擺什麼臭臉色!”

素盈微笑聽完,說:“人情本來有厚有薄。所謂人緣,不就是圖個做事方便嘛!你向來不在乎,注定有許多不便。”

軒葉笑一笑說:“我隻要小姐與三公子能高看一眼,就夠了。勢利眼的青睞,沒什麼意思。”說完去將妙音軒大門緊閉,與素盈一起進了灶間。

府中各自開灶,又是東平郡王的獨創。他的十二位夫人來自天南地北,眾口難調,索性在各自的住處籌備飲食。他今天在這裏吃素點,明天在那裏吃湯鮮,樂此不疲。別人譏他,分爨是不和之兆,郡王卻反駁說這是煙火鼎盛。

別處人手多,倒無所謂,妙音軒卻自九夫人死後人手減少,又沒閑錢請人專司飲饌,想按老規矩由大廚房供應飲食,忽成了問題。有時候軒葉去取,大廚房敷衍:“今天王爺在別處用飯,這裏沒準備。”多吵幾次,話便不入耳:“如今府裏都是各自開灶,我們隻管伺候王爺。”即便有,也不盡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