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世家·素(2 / 3)

年幼的素盈完全不明白家裏發生了什麼。母親死了,哥哥突然離開了家。別人說他在東宮侍讀,仿佛是很體麵的事,但他的身影從家裏消失,素盈隻覺得很可怕。她熟悉的一切都變了,心驚膽戰,懷疑饑餓是父親給她的懲罰,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她害怕向父親抱怨,也害怕見到父親,有一天半夜,竟與軒葉餓得抱頭痛哭。

郡王從小得盡世間寵愛,沒想過家裏的勢利眼會發揮到何種地步。家仆相互遮掩,他聽見軒葉哭訴,還當是小孩子誇大其詞,隨便指派了一個做飯丫頭。孰料半個月後,素盈上吐下瀉,病懨懨的,有氣無力。軒葉連哭帶罵地攆走那丫頭,說聲“隻好我來”,就當真學起來。調養了三四個月,素盈又生龍活虎,視軒葉有救命之恩。從此她在飲食上諸多潔癖,養成親力親為的習慣。

素盈暗自計議:郡王的女兒下廚,說出來隻能丟臉,反倒是心直口快的軒葉,需要讓人看得起的本事。

有回郡王生辰,妙音軒送去的幾樣點心頗得郡王歡心,軒葉的手藝頓時聲名鵲起。

然而她們還是年紀小,不知令人眼紅又是新的麻煩——各處丫鬟常常打著夫人們的名號使喚軒葉,著實難以應付。軒葉發起脾氣,又生是非。好手藝沒有帶來多少實惠,她自己並不在乎。能像今天這樣,在素颯、素盈兄妹煩惱的時候,做一些他們喜歡的點心,這手藝就沒白練。

晶瑩剔透的春餅很快做成。軒葉先挑出其中手工漂亮的留給素颯。素盈又吩咐:“拿個好看的食盒,裝十二個。”

軒葉一聽便知用處,嘴動了動,將話憋回去,找出幹淨漂亮的圓盒。終於,那些話還是不吐不快:“要給七夫人送去?”

闔府皆知七夫人白瀟瀟迷信命理,視“十二”為她的吉數。見素盈悶不作聲,軒葉撇嘴提醒:“你忘了上回送年糕的事?我好不容易討來一點東西,專程跑去,讓她賞了丫鬟,想想就心疼。”

素盈一言不發,挑了樣子精巧的春餅放在盒中,擺成花形,看看無可挑剔,噓口氣說:“走吧。”

兩人穿過半個花園,由一道朱漆橋過了浮著碎冰殘雪的水池。向前是依水而建的一座亭,上題七夫人親書的“漣上”,筆法頗有幾分狂縱不羈的氣態,和這兩個字的含義一樣令人費解。再過去,就是她所住的偕止齋。

早春寒峭,黑瓦白牆周圍石冷樹凋,一片水墨畫般的蕭索,但粉牆上大門半開,飄出丫鬟們清脆婉轉的笑語,已有融融春意。素盈進門就見她們在整理衣物。新製的錦衣霓裳光華燦爛,像聚攏的一片片豔麗的晚霞,張揚地宣告:至少今時今日,七夫人得到的寵愛尚未減少。

確實是值得炫耀的奇事。素盈生母去世那年,白瀟瀟的兒子受了致命傷,痛苦直到斷氣。白瀟瀟心神崩潰,發誓不再生育,從此拒絕與郡王同寢。郡王卻對她言聽計從,似乎可以別無所求地寵愛她一輩子。這種超脫的奇特感情,在凡人看來實在不可思議,加上她又特別迷信,不免有傳言說她掌握了某種魅惑郡王的巫術。

九夫人臨終前,將孩子們托付給她。起初她十分盡心,直到送來一個做飯的丫鬟,害得素盈差點病死。軒葉從別處聽說,七夫人怕老無所依才撫養素颯。素盈的死活她本無所謂,打發來最不中用的丫鬟,以至於鬧出事。素颯、素盈兄妹將信將疑,而白瀟瀟惱他們偏信謠言,待二人稍稍長大就不怎麼管他們了。

素盈年紀日長,漸漸明白這家裏什麼都不缺,唯獨缺實話,自己和軒葉什麼都信,難免遭人愚弄利用。往事已不可考證真偽,但白家有他們的好處。素颯還需要這位母親,她不能讓哥哥夾在中間為難。最近,她與白瀟瀟又慢慢地親近,隻是軒葉總怕她又吃虧,不免有些過分戒備。

丫鬟們看見軒葉手裏的食盒便知來意,打過招呼就說:“夫人不在。六小姐要送東西,隻管放下。”軒葉聽見,馬上向素盈使眼色。

上回她們放下一盒年糕,才轉身就被這些丫鬟吃了。等白瀟瀟問起,她們竟說:“軒葉做的東西,隻配給我們這些下人嚐嚐。夫人的腸胃精細,吃壞了怎麼辦!”或許她們還記恨素盈幼年那次不遲不早地鬧肚子,害她們蒙了一場投毒的冤。白瀟瀟一向放縱丫鬟,什麼也沒說。素盈得知之後,頓然醒悟:她隻不過是名義上的女兒,這些丫鬟才是白瀟瀟真正親近的人。

素盈笑吟吟地問:“七夫人今天去哪裏走動?”

“去詠花堂了。”

“正好我也要去,順便拿過去。”素盈說完往外走。

丫鬟們忙道:“怎麼能勞動小姐呢!”素盈微笑謝絕,拉起軒葉告辭。

丫鬟們送到門外,轉回身嘖嘖道:“都說六小姐小小年紀乖巧文靜,我看那肚子裏藏的心眼可不少。”也有不服氣的,冷笑說:“衝我們使心眼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去宮裏施展,混到永泰殿領冊子,坐進丹茜宮!”說著一起咯咯笑起來。

笑聲清亮,隨風傳了老遠。軒葉依稀聽見,恨恨地說:“你還說我沒大沒小呢!七夫人這幫丫鬟才是家裏占山為王的猴子。聽聽,背地裏不曉得怎麼挖苦我們!”

“正因為這樣,這春餅不得不送。”素盈緩緩地說,“如果因為上一回丫鬟們吃了年糕,挖苦我,從此再不送糕點,那就是宣布我為這點小事對七夫人心存芥蒂——我有什麼資格記恨別人?”

軒葉寒心地說:“小姐總由著他們,活得如此仔細。可誰在乎你心裏是甜是苦呢!下次先想想你自己高不高興。”

素盈瞪圓了眼睛:“真是傻話!像阿瀾與阿槐,得了郡王寵愛,就能不仔細了嗎?在我們家,你能活得如此直爽,才是難得!”

軒葉睫毛顫動,低下頭,無聲地笑了笑。

池邊一帶樓閣館庭,全是東平郡王宴客、自娛的場所,今年尚未用過,寂無人聲。素盈與軒葉穿過小徑,枯木殘雪中出現詠花堂光彩奪目的屋頂。

這堂本是庭園中宴樂之所,構造巨麗,簷柱鬥拱五彩遍裝,台階勾欄皆是名貴的玉石香木。東平郡王年輕時常常在此與眾位女眷飲酒作樂,一日興起,見十二位美眷如花,便選十二種名花為眾美賜號。郡王妃自然是牡丹,七夫人白瀟瀟是虞美人,素盈生母九夫人得了水仙君的雅號。

歡愉時光稍縱即逝,一群兒女日漸長成,郡王不得不花些心思籌劃東平素氏的前程,從此將詠花堂改為家塾,專為女兒們開講——兒子們有別的去處。

素盈到了開蒙的年紀,郡王也沒徹底忘記她,隻是要求不高,平日懶得過問。姐姐們未進宮時,素盈跟她們在詠花堂中學些經史辭賦,也旁觀音律舞蹈。後來兩個妹妹入學,她不太肯來,多是跟在素颯身邊讀書練字。

此時算來是妹妹們學琴的時辰,堂中卻不聞琴聲。素盈猜今日的課有變化,急忙吩咐軒葉:“你趕快回去,把昨天晚上做的豆糕包四塊。記得取濕潤的,用白紙包。崔先生討厭幹點心。”

軒葉笑著答應:“不如多包幾塊賄賂,免得先生責備你逃學。”說罷抄近路回妙音軒。

素盈輕輕地抿起嘴。責備……應該聽不到,那塾師根本不是為她這種人請的。她一邊想著,一邊躡手躡腳上了台階,湊到窗外。

堂內有聚音之效。塾師崔先生清晰的話音,與冬日的清冷湊成絕配,在簷下響出一絲凝重:“如果你們像我所說的這位皇後,孤身陷於深宮之中,父母兄弟無一可依,帝王眷愛已稀,寵妃虎視眈眈,儲君旦夕憂危,該怎麼辦?”素盈又抿了抿嘴,貼近窗縫。

女塾師幹淨利落的側影便在眼前。

智通崔氏,昔日亦是高門,家中無分男女皆有文名。皇家訪得他家女子數人,充任後宮妃嬪的教習。可惜也因此惹來一場橫禍,落得家中男子永世禁錮不得出仕,隻剩女兒們授業四方。然而世上缺少傾力栽培女兒的門戶,她們漸漸成為專門教育素氏少女的教習,也漸漸教出一些特殊的學問——她們能從任何事件中發掘後宮的生存之道。

不少文人叱責崔家女人心術不正,明知素氏貴為後族,卻不教導學生婦道貞烈,專講些爾虞我詐的典故,不僅是女界之恥,也是文人之恥。

但素氏不以為然。女塾師不甘心讀書女子落在男人下風,竭盡所能充當後族之師,欲成就與帝師比肩的榮耀。昔日她們能左右後宮,幹預朝政,結果是一場大禍,險些滅門,從此終於知道,男人根本不需要女人的成就能與自己比肩。女人想在皇朝之巔保全性命、伸張抱負,需要更多的狡黠。這種狡黠不為男子認同。但女子的地位乃至性命也常常不為他們認同,總不能因為他們看不慣就撇開不要。有這種覺悟,才有資格與素氏共存。

崔家與素氏代代相纏,彼此扶持,門庭向來熱鬧,家中女子四海為師,很難找出一個閑人。詠花堂的西席崔落花,初到府時隻比郡王的五個女兒大了幾歲,卻如老鬆磐石,不為富貴所動,對世俗女子視為歸宿的婚嫁毫無期待。這是她們女塾師世家的怪象:才華橫溢卻不願尋個琴瑟相和的良人,寧願孤獨終老。

府裏下人嘲笑她,也有一絲可憐她,說都怪讀書太多,想得多了就不肯委身男人,可見女人還是少讀些書好。

崔落花無意與夏蟲語冰,同府裏的人不大來往。素盈因此願意親近她。得知她有個自己起的號,叫作西風女居士,簡單得不像認真想過,素盈曾問其中有什麼深意,崔落花用波瀾不驚的聲音回答:“人如冷風,風刀霜劍怎能傷她?風花雪月怎能惑她?風言風語怎能擾她?滾滾紅塵中,權心熾熱,利眼通紅。身在紅塵而人能如風,豈不善哉?”

闔府上下,素盈隻對那位清冷似風的女先生既欽佩又喜愛,但對此時此刻的崔先生,她卻有些避猶不及的心情。

坐鎮詠花堂的這道風,更像是要使出渾身力氣刺穿紅塵。當她用清冷的語氣談起宮廷,儼然在說:所有的幸運和不幸都是必然,隻不過愚者看不明白,以為一切依靠時機運氣。

比起郡王、素颯談起宮廷時略帶幻想、大喜大悲的態度,她淡漠的神情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堂中兩個梳雙髻的女孩兒,是比素盈晚生了數月的妹妹們。因她們前途廣大,郡王管束得緊,每日必在這詠花堂裏老實學習,今年已是第六個年頭。

戴宮花的少女是七小姐素瀾,年紀雖小,已出落成素氏當中首屈一指的美人,無論幾時見她,總是神采奕奕,顧盼生姿。聽到先生提問,素瀾咯咯地笑道:“老師難住我了。古人說,有‘威立於上’,才有‘眾服於下’。皇後懦弱,為免口舌之爭,姑息養奸直至威儀喪盡、上下失序。這樣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去比,實在難以回答。我寧肯想想,怎樣免於落到這地步。”

崔落花不置可否,轉臉問:“八小姐怎麼看?”

郡王的八女素槐容貌清婉,別有一種柔和無爭的氣質。

“以德服人,才有兩肋插刀之交。皇後受妃嬪一人之氣,卻自始至終不發惡言,因此宮中上下愛戴。可見公道自在人心。”素槐聲音溫軟,“形勢險惡,與其施威風,誓要分出高低主從,不如端正言行,將來總有受益的時候。”

素瀾不能苟同,朗朗說:“一千個兩肋插刀的朋友彙聚,也需要擲地有聲的一人為首。否則,或散或亂,最終刀子不知插在誰身上。為了一團和氣,忍耐不該容忍的人,恰恰是皇後最大的錯誤。明眼人看得出來,後宮失序始於皇後目光短淺。人們或許會同情善人,但不會扶起愚人。”

素槐含糊地想要分辯,素瀾仿佛沒有注意,一口氣說:“先人有言,‘位尊者其教受,威立者其奸止’。皇後無尊嚴、無威信,就算她有‘將來’,又怎能避免第二次、第三次同樣的事呢?隻想著回避風頭,以後也隻是不斷重複這種可悲的愚行吧。”

她所征引的典故,素盈尚未讀過,不禁心生羨慕。三夫人娘家富可敵國,存心栽培外孫女。大姐素湄、二姐素淳已受封麗媛、柔媛,青春正盛,他家猶恐將來有變,在這第三個外孫女身上照舊下足功夫。阿瀾一句話,京城各大印坊便常來獻書,諸子群經不在話下,南北文人各種新刊文集也能隨時送到。她也爭氣,不僅有過目不忘的天資,還擅長融會貫通,著實可歎可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