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世家·素(3 / 3)

崔落花還沒有作聲,素槐訥訥地說:“瀾姐姐的見識向來比我高明。妹妹沒本事去當位尊者、威立者,但願不必如老師所言,遇上這種景況。”她機敏靈巧,懂得消弭爭執,又是一種與博覽群書不分伯仲的才華。

素盈聆窗之際,心中五味雜陳:兩個妹妹是後妃世家真正的女兒,比她小幾個月而已,卻早就不是孩子。

素瀾不依不饒地問:“先生覺得我和阿槐的道理,哪一個行得通?”這位七小姐向來要與人清清楚楚分出高下,可惜與六個姐姐都沒什麼可比的,隻剩素槐倒黴。

崔落花繼續用淡漠的語調說:“天下的事,沒有絕對的好與不好、對與不對。世無萬全之策,是陰陽相成、禍福相依之理。雷霆手腕、溫柔心腸,都可以趨利避害。我想聽小姐們如何審時度勢,從朝堂內外找出絕地逢生的蛛絲馬跡,小姐們卻拘泥於挑剔皇後的‘對錯’——所謂‘對錯’,不過是事後的結論、反省罷了。你們評價別人的對錯,仿佛置身事外,何曾真正從那境地裏想出辦法呢!”

兩位小姐若有所思,都不說話。

崔落花幽幽歎道:“獨見己所見,而不知彼所知,則自以為是。世間悲劇,莫不是由每個人自認為正確的道路交織而成。荒唐癲狂,脫胎於追求正確;清醒的決定,反被斥為離經叛道。評價對錯,不過是旁觀者為自身表態。困境中的人,卻指望不上這些高見。我所說的那位皇後,早有蓋棺定論。棺板翻來覆去蓋過無數遍,但對於棺中一把枯骨,還有什麼意義?”

這時,軒葉躡手躡腳地帶著豆糕回來,正好聽見,向素盈吐舌。詠花堂裏講的東西,與六小姐沒半點關係,所以素盈總是逃學。

素盈澀澀地一笑,又專注傾聽。崔落花不疾不徐地說:“身為女子,‘我實無咎’隻能換一捧清淚、一聲歎息,不能救人於水火。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小姐們不妨用皇後的眼睛,將我今天講的故事再看一遍——那時或許能想出有用的對策。”

嚴厲的目光在兩位學生臉上轉了一圈之後,她忽然高聲問:“誰在外麵?”

素盈急忙走到門口,向崔先生笑道:“聽老師一直在講話,沒敢進來打擾。”

素槐起身打聲招呼,便無話了。素瀾隻管看書。素盈也知道她們與自己是兩種人,向來沒有可說的,彼此早就習以為常。

“小姐們稍後還有琴課,這就去準備吧。”崔先生打發了兩位女學生,向素盈微微一笑,“六小姐好久沒來學詩了。”素盈不禁臉紅。

皇後精於詩道,格外看重詩人。民間一窩蜂地跟風,仿佛不會賦詩就等於沒識過字。郡王心想,這是必需的裝點,逼著素盈附庸風雅。隻是素盈的嫁資終究放在妹妹們之後,遇上這幾日妹妹們功課緊張,她便識趣不來了。

軒葉怕崔先生責罵素盈,急忙道:“婢子做了豆糕,給您嚐嚐。”

崔先生見是用幹淨白紙包好,向素盈點頭,嘴裏卻說:“軒葉的心思越來越細致。”軒葉隻當是誇自己,嘻嘻一笑。

崔落花吃了一塊豆糕,忽然問:“六小姐聽到剛才的話,作何感想?”

素盈尷尬笑道:“我想這些做什麼呢?”

崔落花又顯出塾師本色,冷冷清清地叮嚀:“天文地理,無非九霄八荒之外。史書煌煌,字字都是孤墳枯骨。除了眼前雞毛蒜皮,世間盡是這樣看似遙遠的事。若說事不關己便可不思不想,那人與井底之蛙有什麼差別?上天所賜的頭腦,我們總要用一用,才能活得像個人啊。”

聽見“史書煌煌”,素盈便知塾師對她常借史書來讀已有耳聞,低頭思忖,說:“先生要學生與冷宮皇後易地而處……恐怕我隻好什麼也不說了。”

崔落花眉梢輕輕一挑,欲知詳解。素盈說:“絕地重生,自古罕見,可見生路微茫。死生一線之境,倘若真有見解,不論誰問都不能說出來。”

崔落花淡漠的神情中似有一絲驚訝。素盈當即笑道:“我總這麼偷懶,自然比不上阿瀾那樣條分縷析的好學生。”說罷岔開話,笑道:“吃了豆糕口幹。軒葉,去為先生端水來。”軒葉從剛才就聽不懂她們的話,此刻樂得跑腿。

“我有一個年長許多的姐姐,做塾師時問過學生相似的問題。”崔落花閑聊似的將話題放得遠了,微微笑起來,“那一家的小姐們也如七小姐、八小姐,看似侃侃而談,其實沒有一句真心話。唯獨一位小姐緘口不言。我姐姐私下責備她,她卻很平淡地說,‘老師如果是聰明人,何必追問?’”

她回想著,感慨說:“那家的上一代出了大紛爭……前車之鑒太慘烈,從此姐妹之間深深忌諱。而老師也有可能變成威脅,不可信任。他日真處於這種境地,任何人知道自己應對的手段,終是隱患。沉默是最好的答案。後來,果然是那位小姐最為不凡。”

素盈急忙擺手笑道:“我是為了老師說的‘設身處地’,才想出那麼一句,反倒惹上嫌疑了。”

“崔氏是素氏之師,‘不要輕信’正是我們一代代教給你們的,無須大驚小怪。”崔先生一邊擦手一邊平淡地說,“況且與空談敷衍相比,你們其實說了心裏真正的答案。”

素盈聽得投入,不知不覺對那位從未謀麵的小姐起了好奇,問:“您的姐姐,是哪一位?”

崔落花從容回答:“丹茜宮崔秉儀。”

皇後之師。

素盈沒想到答案是這樣,驚訝之下不敢隨意接口。崔落花卻不肯就此放過她,問題緊追不舍:“我對皇後的回答,一直有個疑問。今日索性與小姐切磋。”

素盈硬著頭皮回答:“‘切磋’二字可不敢當。”

“做不到知己知彼,可以反其道而行。少一人知我,就少一分不戰而殆的風險。然而照這樣沉默下去,將自己與世隔絕,終將無人知我,落到絕大的寂寞當中。為什麼有人寧肯令自己落入那般孤單境地,也要緘口不言,選擇提防?”

素盈聽罷淒然微笑:“我反而好奇,先生這樣的人,竟會將‘沒有知己’視為不幸?這個世上,原本就無人知我啊!”

崔落花“啊”一聲,驟然領會。

此時軒葉端了一杯清水來,素盈無意繼續夾纏,借機問:“丫鬟們說,七夫人來了這邊,我怎麼沒看到?”

崔先生很肯定地說:“一定又在後院看花。”說罷,抱了書一同向後走。

庭園中央一個白玉石桌,是昔日歡宴殘留的痕跡。這時節根本無花可看,素衣美人卻倚著石桌,向角落裏矚目出神。聽見腳步聲,她轉頭望過來。

清冷特異的美,與人間煙火隔著千山萬水,卻又不似神仙逍遙灑脫。

素盈走上前,喚道:“七姨娘。”迷迷蒙蒙的光從美人眼裏倏然消失,傾國傾城的臉龐又籠罩起冷漠銳利的神氣。

七夫人白瀟瀟還不到三十歲,眉宇間的怨戾之氣已深不可棄。珠光包裹起來的,仿佛是哀怨幻化成的魅影,涼冰冰的,拒人於千裏之外。會看相的人偷偷說,七夫人不像能攢住福氣的。她聽了,隻是大大咧咧地回應:“好命怎會生在我家!勉強活完這輩子就算了,要多餘的福氣做什麼!”可是她又格外迷信,對自己的生命有股異常強烈的執著。誰也說不清,她是態度多變還是言不由衷。素盈從來拿不準她微妙的表情之下,究竟在想什麼,對她怎麼也親近不起來。

白瀟瀟對崔落花向來格外敬重,特意站起身同女教習打招呼,請崔落花坐到旁邊。在這府中,她們兩人竟成知交,也算一樁奇事。

早春的風尚未催開院中花朵,放眼看去還是一片蕭條。而白瀟瀟微笑起來,一景一物頓時有了光彩:“你今天來聽崔先生授課?剛才怎麼沒看見?”

素盈柔聲答:“軒葉做了些春餅,送來給姨娘嚐鮮。”

崔落花在一旁誇道:“六小姐天生聰慧,又有一份孝心,當真難得。”

聽說素盈不是到詠花堂讀書,白瀟瀟悻悻然長歎:“先生不必這樣誇她,小孩子都是被誇壞的。我有個侄子,四五歲就出落得聰明伶俐、不同凡響。人人都說日後定然大有出息,必能光耀門楣。誰想到真長大了,竟是個作奸犯科的材料,丟盡他父親的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白瀟瀟身邊的丫鬟庭梅笑著插嘴:“崔先生腹中是神仙打架的道理,放在天頂上才好施展,落到人間煙火裏,尋常人家隻怕無福消受。六小姐這樣的,反而好嫁得很。讀書識字隻要不給父母丟臉就夠了,多餘的也不必苛求。”

素盈暗暗驚異,料這嫁人的話不會憑空而來,實在不敢聽下去。

軒葉看到素盈偷使眼色,急忙呈上春餅。白瀟瀟伸手拈了一個,掰開看了一眼,立刻笑道:“什麼做的?”

軒葉知道她疑心重,馬上背菜譜似的回答:“豌豆、鮮筍、蘑菇、豆幹、蔥末、蒜白、胡椒……”

不等聽完,白瀟瀟悵然若失,聲音飄忽:“冕州春餅。”

軒葉忙奉承:“到底是七夫人見多識廣!”

庭梅笑問:“節氣已經過了,怎麼現在起閑心做這個?”

軒葉聽出話裏有刺,仿佛是嫌棄她們送晚了,冷笑道:“正當節的時候,哪兒有食材分給我們!”

白瀟瀟指著食盒吩咐庭梅:“你送回去熱上,我稍後吃。”庭梅應聲而去。白瀟瀟又和顏悅色地向素盈說:“你早些回妙音軒學點什麼。年少時光,揮霍可惜。”

素盈知道她是有話和崔先生說,立刻道聲告辭。

詠花堂後一時清靜,白瀟瀟歎一聲:“真是不敢細算啊……婉音那事,竟已是十年前了。”

她抬起雙眼注視詠花堂,凝眉向崔落花抱怨:“阿瀾姿容絕代,阿槐心思內斂,這樣的女孩兒尚且早起遲睡地用功,阿盈卻遊手好閑。生得不好,又這樣不思進取,她親娘若泉下有知,不知怎樣想呢!”

崔落花微笑說:“九夫人早看破了吧。”

白瀟瀟的眼瞼又向下沉了沉。

崔落花問:“你早來了,怎麼不進去聽?”

白瀟瀟冷笑道:“你今天的典故講反了。我該操心的是如何能讓她落入那種境地,不是如何脫困。”

崔落花搖頭笑道:“她遲早落入那種境地。這些孩子,要預料到她的反擊。”

白瀟瀟又歎口氣。她的神情並無太多變化,崔落花卻憑多年深知,看出其中焦慮,淡淡地問:“那木雕,果然失敗了吧?”白瀟瀟抿緊嘴不說話,目光又掃向蕭條的角落。

崔落花深歎一聲:“你改姓之前也是素氏之女,憑你的聰明,自然能夠審時度勢。為何聽信巫婆指點?難道巫婆比你更懂宮廷?”

“阿羅不會出錯。那木雕……隻是暫時看不出用處罷了。將來,萬千命運當中,必有一段去響應它。”

見她固執為巫婆辯護,崔落花嘴角浮起堅定溫和的笑意:“巫婆指點你造木雕,無果而終。你的智慧告訴你,以素沉的名義送出才穩妥——這一步可以救命。孰優孰劣一目了然,為什麼不信自己的智慧,卻因為巫婆的無稽之談未能實現而消沉?”

白瀟瀟目光垂地,沉默良久,再抬起頭時忽然充滿精神,堅毅且流暢地說:“這次功虧一簣,實在糟糕。宮裏那三人,前途堪憂。萬一丹嬪受損,不賠郡王一位娘娘,我就是東平素氏的罪人了。”

崔落花無言以對。

白瀟瀟問:“府裏兩個女孩,你怎麼看?”

崔落花輕飄飄地說:“素氏的前程沒有絕對。不管她們現在是怎樣的人,將來麵前,沒有絕對的成敗,隻有不同的痛苦。我們能教她們如何麵對、如何處置,但……隻有宮廷,能決定她們最終變成什麼樣的人。”

白瀟瀟聽了蹙眉,半晌之後恢複常態,輕聲說:“明年又是一個七年,阿盈的終身大事也該提前思量。那孤寂心性,唯有挑個溫柔佳兒照拂,才不枉她母親托我一場。你覺得呢?”

這是想聯一門好親事,在郡王麵前挽回一局,為明年兩個妹妹的前程增一分保障。崔落花不便對郡王家的兒女婚嫁發表意見,隻道一聲:“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