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忘機生下皇子。歆兒冊封北固素氏一個與他同年的少女為皇後,大臣們卻都憂心忡忡,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直到寵妃有子,才立皇後,顯然是要以昭妃所生的長子為儲君。他們又習慣性地開始未雨綢繆——昭妃是罪臣後代,她的孩子怎能登臨大寶呢?日後恐怕難免長嫡之爭。
在這節骨眼上,謝震推托身體不好,要辭官。歆兒大怒:“大將軍正值盛年,身體有什麼不好?不準!”
謝震笑道:“西征東戰,周身傷痕累累,每逢風寒陰雨,遍體痛楚——這樣的人即便是在盛年,也不過是拖著半廢之軀妄自尊大罷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國內銳不可當的少年將領數不勝數,正等待陛下慧眼識英,大力拔擢。”
“大將軍走到如今這位置,容易嗎?”歆兒冷笑,“能這樣輕易拋卻?”
謝震坦然笑道:“榮華富貴,高官厚爵……時運所致,豈能長踞?陛下如若愛惜微臣,請準臣急流勇退。微臣實在不願待到垂垂老矣再致仕歸鄉,反辱一生豪情。”
見他抬起頭,歆兒怔怔望進謝震眼裏,忽然走神,想起了忘機剛給他生下的兒子。那孩子的臉在心上一晃,歆兒就轉了念頭。謝震請辭可能是件好事吧,總不能真留他一輩子。莫讓他變成又一個琚含玄,害得皇家兩代操心。
“可惜,可惜。”歆兒歎口氣,便是準了,“大將軍打算退隱何處?”
“謝家故裏尚有產業,足夠微臣覥顏終老。”
歆兒一笑:“那麼再賜你良田百頃,奴婢三百,金銀百擔,錦羅千匹,歸鄉頤養天年。”
父親一辭官,謝勝也無心再留在宮中,隔三岔五向歆兒提出他也要辭官回家,奉養父親。歆兒免不了又是一陣大怒:“朕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謝家?看你們的樣子,恨不得插翅飛走似的!你父親守著百頃良田,金銀滿屋,奴婢成群,用得著你去養活?”
謝勝討了幾次沒趣,依舊鍥而不舍,終於把歆兒惹煩了,捉弄他道:“你討厭這座宮廷,是不是?好呀——把朱衣脫了,腰牌留下!你能自己走出宮門哪怕一步,我就不再留你!”
謝勝默不作聲地照做,在兩處宮門都碰了壁。門守即便認識他,沒有見到腰牌、準條,也不敢放他出去。謝勝早知會是這樣,悵悵地歎氣。這事無望成功,可是他一定要做給歆兒看,讓他明白自己的決心,也許他就會改變主意。
他邊走邊想,一抬頭看見昭妃抱著小皇子在禦苑中玩耍。謝勝過去施禮,昭妃盈盈笑道:“找到放你通過的門了嗎?”見謝勝的表情,她就明白了,招手讓謝勝到身邊,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有這種事?”謝勝難以置信地看著昭妃,見她笑容和藹,依稀有些太皇太妃的樣子。
昭妃笑著在他手裏塞了一樣東西:“你去試試看。結果會怎樣,我可說不好。”
謝勝聽了她的話,半信半疑地走到北門。門督正在巡檢,猛地看見謝大將軍的兒子直直走過來,有些摸不著頭腦。謝勝鼓起勇氣,向他清晰地說:“中秋月,早春雷。邊塞風雷隱,深宮、深宮——”
他心中恍惚飄過一個念頭,啊了一聲。
“深宮,明月生!”
歆兒氣鼓鼓地來到北門時,看到謝勝正在門那邊,謙遜地向他微笑。
“是哪個放他過去的?”歆兒憤憤的目光從眾門衛麵上一一掃過。
門督跪稟:“啟稟陛下——北門素來以印信、口令為憑。謝大人所持印信、所對口令一點不錯,小人無從阻攔。”
“什麼印信?”歆兒向謝勝瞪眼。謝勝急忙走上前,捧出一枚二指寬的扁長玉石,底側陽刻一個“北”字。
“君無戲言。”他說,“請陛下準臣……”
“哼!”歆兒把石頭向他懷中一丟,“你本事大,宮裏留不住你了——走吧!”
謝勝笑逐顏開地跪謝聖恩,拿著玉石去還昭妃。
“你留著做個紀念。”昭妃仍抱著皇子在園中遊玩,“這是那天晚上,太皇太妃戴在脖子上的。我怕絲帶勒著她無法呼吸,為她解了下來。誰知道,再沒有機會還給她。”
她一邊逗孩子,一邊說:“你可以拿走,宮裏沒人能用它了。”
“娘娘……”謝勝看著這位曾經教他打水漂的女子,真誠地說,“保重。”
謝勝說完,輕鬆愉快地離開。
他能看到的景象裏,沒什麼可擔心的,他看不到的地方,也輪不到他操心。在謝勝眼中,這個宮廷很安穩,四處蕩漾著春日的暖芳,似乎能夠一直保持明媚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