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從被杜太皇太後打了以後,昭妃這才知道了做一個風光的皇妃的難處,原來還是做平民妻快活自在呀。思前想後中,尤其是在神宗酒醉中吐了實言以後,任芝卿就重新又變得光華萬道最可心儀了,年紀又輕,品貌又俊秀,溫存又體貼,最最重要的是他真誠,他不會說假話。如同薄幸帝王一樣欺騙單純女子的感情。昭妃於是越來越想芝卿了。
恰好這時任芝卿來北京,央托一個中官給昭妃捎個話,而那個中官恰好是馮保,於是這個小人就把這當成他的一次討好機會:“任芝卿的事幸而撞在咱家手裏,萬一落在鄭貴妃的羽翼中,豈不是糟了嗎?”果然昭妃向他再三道謝。
當年任芝卿送走秀華後,整天茶飯無心,獨坐在書房裏,一會兒想到兩人在一起相處的甜蜜就嘿嘿地笑,一會兒想到了勞燕分飛就又放聲大哭。不上一個月,他就把自己折騰得麵黃肌瘦。他母親心疼兒子,急得求神問卜、請神禳鬼,沒多久就病得不能動了。芝卿平日很孝他母親,於是就決心改變這種處境,而改變的做法就是待他母親漸漸痊愈後,他就要進京去找心上人。
當昭妃讀著馮保懷揣來的芝卿那長長的一封信時,信中大半是怨恨她貪戀富貴忘了舊情的話。其實也同姐姐一樣貪戀榮華富貴的昭妃流著淚讀畢,不覺頓足咬牙,痛恨她姐姐太自私,為扳倒鄭貴妃不惜把親妹妹也葬送進來,以至於誤了終生的幸福。
昭妃渴望見到芝卿的心並不比他差,於是馮保答應幫她安慰芝卿,並設法讓芝卿進宮來兩人見個麵。可三四天過去了,馮保也沒有回音,昭妃盼得連脖子也望長了。正在悶悶不樂,忽見她姐姐晉妃高興地進宮來說:“太好了!鄭貴妃今天可倒大黴了!”沒精打采的昭妃淡淡地問為什麼,晉妃笑道,“今天不知哪裏來了個陌生男子闖到她宮裏,剛一進去就可巧讓皇上撞見了。現在那個男子正被侍衛綁在宮門前呢。”
穿過承雲殿,昭妃遠遠就望見宮門前一列齊站著五六個侍衛,兩名武士捆著的那個少年正是任芝卿!昭妃不禁倒退了幾步,兩手不停地發抖,兩腿不住地打戰戰,眼眶中簌簌地流下淚來。晉妃不明白妹妹何以驚慌又何以垂淚,正要問時,昭妃早頭也不回地進了宮。
昭妃明白,芝卿已到了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除了自己,沒人能去救他。
看心愛的昭妃跪在麵前涕泣稟陳,說這個男子是她的表親,進宮本無歹意,求陛下寬恕。神宗正因鄭貴妃宮中有了外麵男子而怒火萬丈,昭妃無異於火上澆油,正還沒理出個所以然來,晉妃又急急地走進來,噗的一聲和她妹妹並跪在地,還沒有開口眼淚就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地滾落下來。神宗冷笑道:“你也是來求情的嗎?”
晉妃垂淚稟道:“臣妾自己也有罪,怎敢代人求情?”神宗帝詫異道:“你有什麼罪?這事本不與你相幹……”晉妃俯伏在地說道:“臣妾之罪是親戚違犯了太祖高皇帝祖訓‘後妃私戚不奉諭旨一概不得入宮’一條,但卻罪有苦衷,因為鄭貴妃宮中的男子是臣妾的表弟,所以臣妾的妹妹是為想保全親戚故而來求情。臣妾與妹妹有此大罪,雖死不足惜,但臣妾的表弟進宮來卻不是因為我們姐妹,否則何以在鄭貴妃的宮中?所以臣妾等特向陛下陳明,並來請死!”
說畢失聲痛哭,昭妃在旁一聽了,急得發昏,連連否認她姐姐的話,隻說表弟並無歹意,可也不能再提供有力的證據證明這一點,而她姐姐則一個勁地強有力地證明並暗示著這個表弟與鄭貴妃關係曖昧,對於晉妃來說,連犧牲親妹妹都毫不猶豫,更遑論一個什麼姑表弟弟。
於是神宗大怒,喝令侍衛將任芝卿交由內監帶進宮來。任芝卿見了皇帝,嚇得隻是亂發抖,鄭貴妃在一旁著急了,告訴任芝卿隻管放心大膽陳說原因。
到底是真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神宗察言觀色,感覺到了鄭貴妃的理直氣壯,而晉妃姐妹則神色驚慌,於是怒問任芝卿叫什麼名?是哪裏人?任芝卿雖說腦子嚇昏了,可對於地方和姓名卻還弄得清,於是顫巍巍地一一正確回答了。神宗一看都與昭妃能對上茬兒,於是他對鄭貴妃的疑心已全然冰釋。接下來,任芝卿就在大杖之下將他與昭妃的舊情及進京目的全部招了供,晉妃馬上就意識到這次姐妹倆再也不能保全了,於是先是昏了過去。
頓時慘霧愁雲在燕語鶯啼的哭聲中,讓神宗的醋勁強到了極點,愛之深恨愈切,於是平日裏最憐惜的昭妃的情人就被皇帝在氣急中喝令亂杖擊斃,任憑昭妃跪在皇帝麵前瘋狂地叩著頭給任芝卿求情。
昭妃劉秀華在這一刻忽然升華了,超脫了愛慕虛榮之心,看透了人間浮華如煙消雲散,現在她隻想保住心上人的性命。她不知道自己越是這樣,皇帝的醋意就越發直衝腦門子。神宗黑著臉,根本不理睬昭妃,卻伸手把鄭貴妃拉起來安慰道:“是朕錯怪你了。”說著,神宗就令內侍傳一名侍衛進來,把晉妃姐妹倆先看起來,再行發落。
昭妃親眼見了皇帝的無情,更兼著又親眼見了任芝卿血肉模糊地慘號翻滾著死在自己的麵前,可憐他滿腔的柔情都成了離恨,陰陽兩相隔再不能一敘相思苦,於是就在任芝卿被擊斃的同時,她就也暈了過去。
待到有人來拉她去看守時,昭妃猛然跳起身來,知道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她看著神宗冷笑一聲:“你這個好色的昏君!如果當初不是你硬要占了我的女兒身,又何至於有今日戴綠頭巾的羞辱!我今生已然,來世我就是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她又指著鄭貴妃罵道,“以後你就繼續得你的逞吧!不過人不報天還報,早晚你必得惡報!”最後她淒然地向她姐姐說,“姐姐,你為害鄭貴妃,結果把自己也害了!我有何罪,可惜也不得好下場!”然後就一頭碰向了玉階丹柱上,頓時血染丹階。
擊斃任芝卿當然少不了鄭貴妃的功勞,她認定這是昭妃姐妹的有意陷害,於是在旁添油加醋,卻萬不料想這原來都是馮保搗的鬼,因為他和鄭貴妃素有怨恨,於是就把任芝卿悄悄帶進寧安門,把他指向了鄭貴妃宮中;自己則三腳並作兩步地跑到了紫雲軒,對正倚欄垂釣的神宗,半跪著稟明了情況。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最怕戴綠帽子,尤其是作為九五之尊的皇帝的男人,於是神宗跳腳大怒,一把擲下釣竿,也是三腳並作兩步地跑了去。
彼時任芝卿正被宮人們攔住在宮門前,問他是做什麼的?任芝卿一言不發,於是宮人們就一齊嘩噪起來,內侍們聽得也過來盤詰。芝卿隻好說來瞧劉娘娘。裏麵的鄭貴妃聽見了外麵的爭鬧,忙問什麼事,一個宮女回稟說:“有個男子說要找劉娘娘……”
冰雪聰明可惜心術不正的鄭貴妃立刻意識到了這其中必定有曖昧之事,她也與劉家二妃一樣,巴不得你有錯事我捉,我有壞處你拉。與別的女人暗鬥劇烈的鄭貴妃知道推翻她們的機會來了,於是命宮侍們將那男子宣進宮來,正要親自盤問任芝卿和劉妃的事時,不提防宮門外靴聲橐橐,赫然走進了皇帝陛下。
興奮中的鄭貴妃萬不想誤會了的神宗將臉一沉,反倒怒氣勃勃地審起鄭貴妃的私情來了,雖然她連連分辨並不認識這個男子,可神宗哪裏肯信:“他既然是劉娘娘的,怎麼會到你宮中!?你就不要推賴到別人身上去了!”
鄭貴妃這才自作聰明地恍然大悟,我上了當了!這明明是劉家姐妹用他來陷害我的,我後悔不該多事,沒把他打出宮去,反喚他進宮來,這樣的不白之冤如何辯得明白!?鄭貴妃心裏深悔,再分辨也沒用,隻是在那裏痛哭不已,她的哭聲讓神宗更是怒火萬丈,正要發落她的時候,昭妃走進宮來。鄭貴妃仇人相見,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不想竟聽到昭妃在神宗麵前承認那男子是她的表弟,鄭貴妃不禁暗暗叫聲“天助我也”。
果然此後鄭貴妃的寵愛加了倍,而貶入冷宮的晉妃則自悔不已,她從此再沒有機會得見天顏,鄭貴妃好不容易打敗了這個強對手,當然是不會再給她以死灰複燃的機會。而最讓晉妃後悔懊惱的是妹妹為什麼那麼傻,如果不承認,姐妹倆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在晉妃以後於冷宮中度過的漫漫幾十年的人生裏,她一直就這樣深深後悔,真是至死也不醒悟。
任芝卿的母親在家鄉一聽說癡情兒子慘遭大杖當廷擊斃,她當即就嘔了一大灘的血,當晚就去世了。任芝卿的族人們趕來,哭了一場,葬殮已畢,把任家的所有一並典賣幹淨,這個家也就此消失幹淨了。而晉妃劉秀媛那個最會做生意的父親也失算了,劉家從此一敗塗地,貧窮不堪。
7、富貴浮雲悲哀張居正
其時宮內有李太後把持,朝外有張居正為相,邊地有戚繼光、李成梁等一時名將把守,神宗以為天下太平,就終日遊宴宮中,不臨朝不主政,群臣奏事都見不到皇帝的麵,隻是由中官傳達而已。
就在王嬪人生皇子的第五年,鄭貴妃也生了一子,王嬪人所誕生的皇子賜名朱常洛,鄭貴妃所生的皇子賜名朱常洵。扳倒了劉家姐妹的鄭貴妃又一心想讓她的常洵當太子,可是馮保卻力保王嬪人的常洛。
這時大學士張居正被皇帝晉封為太師。明代文臣從未有位拜三公的,張居正獨邀此榮寵。神宗這是欲擒故縱,此一舉果然讓他久已旁落的大權又回到了自己手上。自然這也不奇怪,福為禍倚,樂極悲生,任憑位居極品,也逃不出這生老病死四字。張居正在榮寵之極後不久就病死。
他死後,馮保也隨之地位不保了,可這個宮內的權閹仍不識時務,照舊作威作福,馮保在太子的問題,讓自己在小小水溝裏翻了船,於是言官李植窺明了聖意,就列了馮保十二大罪,都是神宗平日敢怒不敢言的事情。於是神宗馬上以此貶謫馮保為南京奉禦,不準須臾逗留在北京,並令錦衣衛查抄他的家產,得資巨萬,同時還把馮保的在朝私黨一並撤換,神宗終於可以乾綱獨斷,毫無牽掣了。
接下來,朝中大臣紛紛彈劾張居正,於是有旨奪上柱國太師官銜,並將賜諡一並鐫削而去,張居正所有的官階都盡沒不存,奪還璽書詔命,謫戍張居正子弟到窮鄉僻壤,並命新的司禮監張誠南下荊州,凶橫異常地查抄張居正家。結果倒篋傾箱,卻並沒有什麼巨寶,就是有些金銀財帛也非常地少,較諸當日嚴相府中,竟不及二十分之一。
張誠怒吼著:“十年宰相,所蓄私囊,豈止這麼點!?必定是暗中隱匿,我豈能被他誑騙?”於是召來張居正長子禮部主事張敬修,扒下他的衣冠,嚴刑拷打數次,張氏親族也被一一傳訊,硬說張居正有寄藏,根本不容剖白。
張敬修熬不住痛與苦,尋了短見,投繯畢命。張居正的親族們被折磨得萬般無奈,隻好各傾自家之所有,湊足了黃金一萬兩,白銀十萬兩。這簡直不是查抄,竟是標準的搶劫。可憐張氏女子多半因為害怕和絕望和憤怒而絕粒自殺。
大學士申時行得悉此情狀,就與六卿大臣聯名上疏,說居正老母年過八旬,請皇上錫類推恩,全他老母一命。這樣張家才允許留空宅一所和田十頃,以贍養張居正老母。
一座巍巍然師相門第,已成水流花謝霧散雲消,慘然不忍睹,令人不堪回首。所謂富貴如浮雲,炎涼世態不勝哀,落穽還防下石來。就這樣,權傾朝野的張居正在他死後,奪其官,籍其產,戍其子弟,且任閹豎張誠勒索財賄,株連親族,甚至兒子被逼死也無人查究。
張居正當國十年,也並非全無功績。神宗之於張居正,前者賞過於功,後則罰甚於罪,涼薄寡恩四字可為神宗一生之定評。惟張居正之得遇寵榮,為明代冠首,而身後且若是。由此看來,富貴功名,無非泡影,如水中月鏡中花。一經借鑒在前,而世之熱中幹進者可以返矣。
這以後新組閣的大臣們沆瀣相投,隻要能弄來金錢珠玉,都非常讚同神宗公然派遣大批的宦官任礦監銳吏,四出搜括百姓,造成民變頻繁;閣臣們之間是不複生嫌,但言路方麵,台官與他們爭礪鋒銳,於是閣臣一幟,台官一幟,分豎明廷,鬧得不可開交,遂致朝臣間如水火不相容。因為皇帝的傾向,言官不占上風,於是整個明廷蔽塞言路,上不明下不忠,整個張居正時代的改革重又回到了因循守舊,黨鬥不息,紛爭不已,明廷的朝政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8、激變
神宗嫌禦苑太小,就命中官張誠在西苑的空地西邊建起一座極大的園林來。這座禦園四圍的宮牆都用大理石堆砌成,自大門直達內室,一重重的純用鐵柵。屋頂和園亭的頂上盡護著鐵網。園中的奇花異卉種植殆遍。正中一座喚做玉樓的是鄭貴妃的寢室,玉樓旁邊一間精致的小室題名金屋,是神宗和鄭貴妃的休憩之所。屋內設著象牙床、芙蓉帳、翠幃珠簾,正中一字兒列著雲母屏。銀燭玳筵、雕梁畫棟,雖嫦娥的廣寒宮、龍王的水晶闕也未必勝過。當這座園落成時,神宗親自題名叫做翠華園,又派了內監向外郡搜羅異禽珍玩送入園中。
那些太監奉旨出京,有的駕著錦幔繡簾的大車,黃蓋儀仗,聲勢煊赫。有的特製一隻龍頭大船,船上都蓋著黃緞繡幔,同樣地聲勢煊赫。一路上笙歌聒耳、鼓樂震天,對所經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一點不如意,不論是知縣府尹乃至司道巡撫,都任意謾罵。強索路金多到十餘萬,少的也要幾千。地方官吏不勝供給,隻好向小民剝削。於是百姓們叫苦連天,怨聲載道。其中差赴雲南采辦大理彩紋石的太監楊榮尤其貪婪,進食非熊掌鹿脯不肯下箸,所居館驛須錦氈鋪地綾羅作帳不肯下足;凡經過的街道市肆,一例要懸燈結彩。
其時正值酷暑,楊太監怕太陽灸傷了皮膚,勒令有司路上搭蓋漫天帳,延長數十百裏,而且必須此縣與彼縣相銜接。楊榮坐著十六名夫役抬的繡幃大轎從漫天帳下走過,沿途不見陽光還嫌不足,又命差役五六名各持了大扇,步步緊行跟著大轎打扇。
那漫天帳是用紅綠彩紬蓋成的,每縣中隻就這帳逢一項已要花去五六萬金了。可憐有些瘠苦的小縣又不敢違忤,沒奈何,就緊逼那些晦氣的小百姓,出錢去奉承這位太監老爺。
貧瘠出了名又當蝗災之後的石屏縣早在楊榮到的三日前就接到了通知,要求照各縣的做法,搭蓋漫天帳什麼的。石屏知縣黃家驤也隻好照別的地方做法向小民們攤派,不想卻動了眾怒。
麵對著已被災荒和貧困逼到了生死邊緣才暴動起來的全縣百姓,機智識趣的楊縣令忙親自出來慰諭:“百姓的疾苦,我作父母官的豈能不知?我恨不得典當了所有來救濟你們!無奈我自己也窮得要死,真是有心而無力。現在又有這樣的上命,我一個小小的知縣,怎敢違拗?你們百姓如其不肯出錢,等楊太監來時,我就與你等一起苦求他就是了。”眾人被黃知縣感動了,於是齊聲說:“就依大人計劃行吧!知縣老爺愛民如子,都是那個楊太監不好。”
眨眨眼就是第三天的日色將午了,四五千百姓齊集在十裏外等著楊榮。大家立於片瓦無遮的空地上,人又眾多,頭上烈日似火般逼下來,一個個汗流俠背,熱得氣喘如牛;知縣黃家驤也率著縣丞及闔署胥吏立在烈日中等候。
正午時分,遠遠地聽得鑼聲震天,喝道聲隱隱。不多一會兒,楊榮的前導儀仗已到,繡旗錦幟、白麾朱幡,完全是公侯王爺的排場。一對對的執事儀仗過去,是兩百名親兵,後麵五十名穿錦衣的護衛,護衛過去,便是四十八名藍袍紗帽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兒,看上去品級還在知縣之上。騎馬的官兒後麵是白袍紅帶戴寬邊大涼帽扛豹尾紅纓槍的親隨,那其實就是皇帝的侍衛。本來鞭長莫及,在京的官出外橫行不法,即使英明的皇帝也管不了,何況神宗糊塗昏憒,台官上的奏疏他一概置之不理,甚至有幾個忠直的禦史因上章彈劾太監還被下了獄。所以楊榮等輩就是在外鬧得烏煙瘴氣天昏地黑,也沒人敢多嘴。
這位楊太監也越弄越膽大,私用儀仗差不多和鑾輦一樣,什麼金響節、紅杖、金爐、白麾之類,連金爪銀鉞都齊備,隻缺了一個馱寶瓶的禦象。所以把雖是小小知縣卻三考出身、曾目睹過皇帝的鑾輦儀仗的黃家驤看呆了,暗想怪不得他被稱做皇帝太監,原來竟真的用起皇帝的儀仗來了。
楊榮的前導儀仗過盡了,最後是兩騎黃衣黃帽的武官,算是楊太監跟前的親信人。他見石屏縣既未布置燈彩,又不搭蓋漫天帳,便把黃家驤喊到了麵前,高聲大喝道:“楊總管的命令你難道不曾接到嗎?”黃知縣忙打拱答道:“接到的。”
那黃衣官兒又喝道:“那麼你為何不奉行?”黃知縣陪笑說道:“不是卑職違命,實是本縣貧瘠得很,無力備辦,隻好委屈些楊總管了。”話猶未畢,隻聽得“啪”的一響,馬鞭已打在黃知縣的背上,接著又喝罵道:“好大膽的狗官,你有幾個頭顱,敢違忤俺楊爺的口命!”黃知縣嚇得不敢回話,低著頭垂著兩手一語不發。
一乘十六人大轎的四圍垂著大紅排須,繡幕錦披、黃幔青幛,轎頂上五鶴朝天,杠上雙龍蟠繞。儼然一座鸞輿。輿中端坐著那位垂發禿額的老太監楊榮。挨過了打的黃知縣忙上前參見,卻不行跪拜禮。楊榮不禁大怒,本來一進石屏縣地界不見蓋搭彩棚,心裏已大大不悅,及至到了市上,又不見百姓掛燈結彩,心中更是十分動怒;這時見黃知縣隻行個常禮,黃老太監滿肚皮的忿氣再也忍不住了:“咱素知石屏是魚米之鄉,你裝什麼窮!?”說罷,回顧左右道:“這個石屏縣令可惡極了,先與咱打他一百鞭子!”
這句話才出口,轎後暴雷也似地一聲哄應,早搶過五六名紫衣黃帽的隨役把黃家驤兩手捆住,左右又走過兩名執鞭黑衣皂冠人來,一個將黃家驤按在地上,那一個舉鞭便打,黃家驤頓時被打得叫喊連天。
這時聚集觀看的百姓們把預備著的降香一一燃著了,人人雙手捧了香,齊齊地一字兒跪在楊榮的轎前,高叫:“石屏縣的百姓替黃縣尊請命!”人多聲眾,好似雷震一般,楊榮益發大怒道:“你這瘟知縣倒好刁滑,膽敢串通了百姓來壓咱嗎?看咱偏要辦你!”說著令左右將黃知縣如同囚犯一般綁在轎後進了城。
楊榮到縣署下轎,升坐大堂,令傳本邑的千總、營副進見。千總黃翰鳴是黃知縣的兄弟,聽說哥哥被綁,正領著幾十名營兵來探聽消息,見楊榮傳他,就便衣進謁。楊榮含怒道:“本縣的官吏地位不高,倒自大得很,做了一個千總,連官服都不上身了。”
武舉出身的黃翰鳴立刻冷冷地答道:“我不知楊爺到來,不曾預備。”楊榮頓時又大怒了,當即就喝令將黃翰鳴也拖下去打軍棍一百。左右嘎地應了一聲,正要來扒黃翰鳴的衣服,外麵的營兵卻大噪起來,一齊闖入大堂擁了黃千總就走。楊榮大叫著:“反了!反了!咱非殺一儆百不可。”說罷就喚過家將,喝令將黃知縣推出去砍了。
黃家驤一被拖下堂,外麵執香的百姓就齊跪在縣署前苦苦求情;楊榮卻咆哮如雷,令眾家將出去把那些百姓趕散。狗仗狼勢的家將們提著藤鞭就往人叢中亂打。黃知縣淚流滿麵地哀告道:“情願殺了卑職,莫害手無寸鐵的好百姓!”
這最好的摧化劑讓眾人個個憤氣衝天,大嚷一聲,一哄地擁進縣堂來。楊榮家將們各挺器械來爭打,逼紅了眼的百姓搶過刀槍,縣大堂頓成了戰場,混打了一陣後,不滿三四百人的家將就被五六千名百姓打得頭青臉腫四散逃命。狐群狗黨一打散,楊榮的轎子也被拆了,有幾歲年紀的楊榮也早在混亂中一命嗚呼了。
黃家驤雖然得救,可他一看大堂上直挺挺的楊榮的屍首,自知性命難保,於是在黃翰鳴領兵馬趕到,大叫:“哥哥!這官兒不要了,快收拾了走吧!”黃家驤隻好吩咐家人們收拾起細軟什物,駕了一輛騾車,匆匆地開了東門回他的家鄉去了。
神宗見了雲南府尹巡撫王眷飛章入奏民變,不由得勃然大怒道:“楊榮死不足惜,隻是紀綱怎麼廢壞到了這樣地步!?”於是下諭,令雲南府尹捕為首的按律懲辦,於是石屏縣為首的幾個百姓當即被捕住正了法。
9、金童玉女血海深仇
徐州少年張懌性情豪爽,好管不平事,江湖人稱玉金剛,因為張懌儀容俊美,齒白唇紅麵如冠玉。
張懌的父親張紀常做過一任袞州通判,後來慢慢地升任大理寺丞,不久又出撫袁永諸州。正值神宗派太監張誠采辦花石經過袁州,知府楊信箴竭力討好,饋了張誠三萬兩。張誠吃到了甜頭,就派人向張紀常需索饋金,美其名曰路金。
雖然同樣是做官的,可張紀常從不象楊信箴那樣剝削小民,清廉自持的張紀常勉強湊了五十兩,張誠一看名帖上寫著“程儀五十兩,望曬納”,立刻就把名帖和銀子一齊擲於階下。果然不到三個月,上諭下來,將倔強又清廉的張紀常內調,授為吏部主事。
鄭貴妃生皇子有功,神宗給她晉了端淑兩字的封號。廷臣們都不服:“王嬪人生的是皇長子,而且都五年了,也未曾有什麼封號;而鄭貴妃一生皇子就加封號,這太不合乎於禮了。”張紀常也上了一疏,他更是力持大體、語語金玉,說這事顯見得鄭妃專寵,將來定有廢長立幼的事情發生。
神宗一看就火了,當即下旨逮張紀常下獄。因為群臣凡有為了鄭貴妃封號事進言的,降職罰俸不計其數。張誠一聽說張紀常下了獄,就賄通了獄卒把張紀常鴆死於獄中。
張紀常的女兒繡金小姐和張夫人得知噩耗,大哭一場,自縊而死,剩下張懌一個人哭得死去活來。然後張懌星夜入都,去收他父親的靈柩。幸得張紀常生前的好友周小庵禦史於獄中收殮了張紀常,厝柩禪檀寺內。周禦史親自同張懌到禪檀寺中領出靈柩,張懌哭謝了周禦史後,扶柩回到了徐州原籍安葬。
張懌料理了父親的喪事,就靜心守製習練武技,發誓要替父報仇。他隻知仇人是那個昏君,並不曉得張誠才是真正的鴆殺他父親的大仇人。
三年後徐州的一間茅室內,一個美少年正舞劍苦練,茅屋門突然呀地一聲開了,走進一個披發垂肩的美麗女郎,她櫻唇微啟地向張懌笑道:“你打算幾時北行?方才我父親回來說,京師裏因皇上好久不臨朝,人心慌亂;又聽得關外的滿人已進兵定了遼東,聲勢赫赫,都在傳說滿洲人將入寇山海關呢。京都亂象如此,你要行事可趁此時去幹。”
這個美麗的女郎正是徐州有名的俠士羅公威的女兒羅碧茵。她深得父親所有神出鬼沒的本領,一次過年時,親朋好友都要碧茵露一手助助興。碧茵被逼不過,隻好手提兩把寶劍,又吩咐婢女將兩枚雞蛋放在地上,碧茵卸去外衣,露出一身銀紅的緊身襖褲,輕啟朱唇嫣然一笑,說聲獻醜了,就飛身上了雞蛋,一雙淩波纖足踏在雞蛋上滾滾如飛,手中劍光霍霍,舞得呼呼風響,寒氣逼人。親友們看得為之戰栗。碧茵舞了一會,她的婢女又笑嘻嘻地撮了一笆鬥的黃豆,分給眾親友,讓他們每人抓一把,向碧茵擲去。但聽得灑灑的豆聲不絕,等到豆撒完了,碧茵的劍也舞停了,卻屹然站在雞蛋上,顏色不變氣兒不長喘。再瞧黃豆都在離碧茵一丈以內,形成一個圓圓的大圈子,圈子裏麵連半粒黃豆屑也沒有的;圈子以外卻堆有半寸來高,而且那一粒粒的黃豆不偏不倚,都是整整地斬做了兩半,一鬥多黃豆,竟找不出一個囫圇的來。在親戚朋友們忍不住的齊聲叫好喝采中,碧茵跳下雞蛋,輕盈地進房去了。
張懌曾在羅公威處學藝,和碧茵姑娘感情日深,暗中訂為夫妻,隻要張懌大仇報得,他們就結婚。羅公威一向很開通,婚姻方麵任憑碧茵姑娘去選擇她的如意郎君。張懌起身走時,碧茵姑娘也來相送,兒女情長,也同樣有一番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