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明朝的春花秋月.下》(23)(3 / 3)

深宮孤居的皇太後在不無寂寞中,傳懿旨,令大學士蘇克薩哈代督兩江,調洪承疇星夜進京覲見。

6、春夢醒:陳圓圓之死

吳三桂就藩雲南後,一切飲食起居,無不窮奢極欲。他在雲南的潘府後麵大興土木,建造起一座大花園,名叫赭玉園林。

長日裏,吳三桂和美姬小蛾宴樂於園中,笙歌通宵達旦。吳三桂部下的將士們見他整天不理政事,隻管自己安富尊榮,早忘了眾將的血戰功勞,軍餉不時短缺,藩府中卻異常奢侈,所以部下逐漸離心。而吳三桂卻渾然不覺,仍然是擁美人銷魂後高枕無憂眠。

窮奢極欲導致了費用浩繁,吳三桂就任意增加稅賦,強捐硬索,弄們小民們叫苦連天。朝中諫臣章疏迭上,順治帝正要議處,忽然發生了董小宛事件,他就再也無心理朝政了,致使吳三桂越發肆無忌憚。

形影相吊、秋扇遭捐的陳圓圓整天,春色惱人,畫樓寂處,風流放誕的陳美人怎不怨恨谘嗟,由怨生憤,那漸萌的遁世之想越發強烈起來,到底最終讓她鐵了心。

那一天,吳三桂正在赭玉園林大集賓客,召徽班女伶入園演唱,觥籌交錯,履舄雜陳。正興高采烈的時候,驀地見陳圓圓披著黑綢緞般的一頭長發,扶著一個婢女也進園來,走到吳三桂座前,她噗地跪倒在地,垂淚說到:“妾身侍奉王爺已數載,蒙王爺不以蒲柳見棄,此生無可報答,隻有且待之來世。今妾身已勘破紅塵,請從今日起,望王爺賜一所草堂,他日骸骨得蔽風雨,妾身於願已足了。”

陳圓圓說罷就從袖中抽出一把金絞剪,嗖嗖幾剪刀,萬縷青絲就紛紛飄散斷落於地上。吳三桂頓時心裏一陣酸楚,顧不得座上賓客眾,一把摟住圓圓,忍不住滴下淚來。圓圓更是嗚嗚咽咽,哭得悲哽欲絕。

酒闌席散後,吳三桂親自扶著圓圓進了繡闥。共入鴛幃,重修舊好,這一夜的溫存繾綣,讓吳三桂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香夢初回,睜眼一看,枕上卻不見了圓圓,吳三桂就打了個嗬欠,起身笑道:“怎麼這樣起得早?”連說了幾句也不見圓圓答應,揭開帳子一瞧,房內靜悄悄不見圓圓的影蹤。接著,侍婢們在各處園林中也找不見圓圓的影蹤。

吳三桂喚來各處的管門人來一問,才知花園門開著,吳三桂馬上派健仆分四路去追尋。不多一會兒,回報說陳夫人找到了,在離此半裏多路的棲雲寺中。那座寺院本是久經荒蕪的,隻有西樓一角,隱現於叢林碧樹中。

碧樹濃鬱,萬翠叢中隱隱有紅牆一角。牆內黃瓦朱簷,小樓半楹,遙望疑是九重宮闕。小樓的紗窗半闔,魚聲隱隱直從窗中透出,使人到了這樣清寂的所在,往往萌出塵的冥想。在小樓裏幽居參經的,正是拋撇紅塵的大美人兒陳圓圓。圓圓曾到過棲雲寺,所以遁跡荒寺,從此香草美人就和木魚石磬、佛像心經,結起不解緣。

林中野鳥飛翔,石泉水聲潺潺。忽然遠遠地蹄聲得得,有十多騎人馬如飛而來。當頭的一位官員,朱頂花翎黃馬褂,龍蟠箭衣,腰右荷囊,左佩寶劍,足登烏靴,風采甚是非凡。他策馬到了荒寺前,把鞭子授給侍從,霍地跳下馬來,三腳兩步進了寺門,一口氣走上小樓,口裏還不住地叫道,“沅娘,沅娘!你真的要舍了我嗎?”

陳圓圓正在誦經,忽聽有人在呼她小名沅娘,略略回眸瞧了一眼,見是吳三桂,隻作不曾聽見一樣,依舊淡淡地垂了粉頸,依舊冷冷地誦經不停。

吳三桂走到樓上,吩咐侍從都在樓下等候。他挨近圓圓的身邊坐下,見圓圓隻是不睬,忍不住把經本一把拖過來,卻是救拔苦厄的大悲咒。

圓圓沒了經本,無可再誦,隻好冷冷地說道:“王爺已有了新歡,早棄舊愛如敝屣,妾身既已脫離紅塵,無須王爺再來假慈悲,快打馬回去,新人這會兒該覺著冷清了,快去陪伴要緊!妾身是天生的薄命,荒寺棲止,終了殘生,已是萬幸了。”圓圓說到這裏,聲音帶顫,不由得又無法超脫地淒愴起來。

吳三桂聽了圓圓無非含酸的一番話,忙起身深深打拱陪禮:“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請你看在昔日之情上,饒恕了我吧。從今以後,我決不再這樣了。現我早備好了一匹空鞍馬,咱倆並馬回去吧!”

圓圓收住眼淚,正顏厲色地說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雖然王爺的確是一片誠心前來,無如韶華易老,歲月如流,到頭來,終難免美人遲暮的那一朝。以色事人者,他日色衰而愛馳,終有相棄的一日,倒不如無邊苦海,及早回頭的好!王爺但請早還,妾身寧願伴野草蒼鬆度此餘生光陰,倘若要妾身回去,是萬萬辦不到的。王爺如其不放心,就請砍了賤妾的頭顱去!”圓圓說到這兒,伸手就一把抽出吳三桂的佩劍。

吳三桂讓她弄得心迷意亂,不知不覺就給她跪倒塵埃了。圓圓卻絲毫沒有轉意,故意掉頭躲開吳三桂跪的方向,然後仍然去誦她的經卷,那張粉臉上連霜也刮得下來。吳三桂細察圓圓的神情舉止果然意誌決絕,諒她傷心太甚,一時非人情可動,就打定主意等她憤氣稍平,慢慢勸她回心就是。於是吳三桂沒精打彩地立起身來,歎口氣道:“沅娘,我終是不能忘情於你,此時我暫為忍耐著吧!”

吳三桂說畢,懶洋洋地下了樓,躍上金鞍,回顧圓圓,仍還是埋頭誦經。吳三桂不覺點頭歎道:“從來都說女子的心腸比須眉來得殘忍,這話我今天才算信了。”

吳三桂回到藩府,第二天就派來四名使婢服侍圓圓,又替她在荒寺旁邊蓋起一所尼庵。那庵堂共是屋宇五楹,一軒兩廂,一樓一大殿,殿上塑慈航道人全身,高九丈,旁塑龍女善財,左廂是彌勒阿難,右廂是金剛伽藍。軒中作為客室,陳設古玩,懸掛書畫,琴棋弓箭無不俱備。小樓一楹,是圓圓的寢室,繡幕珠簾的華麗不減藩府閨闥。至於建造的精致,更是畫棟雕梁,大殿上玉階丹陛碧牖朱簷。樓後小圃植四時花木,辟畦栽竹,鑿沼養魚。而布置風格卻追求清靜,因此華麗中含著幽雅。

到了庵宇落成的那天,吳三桂先不禁為自己對待陳圓圓的一番苦心感動了,他相信一定同樣甚至會更甚地感動陳大美人;所以這一天,吳三桂折柬邀客,滇中縉紳大夫到者踵趾相接。尤其是那些官員的眷屬,早聞得平西王的寵姬陳圓圓是個絕世美人,得了這樣的好機會,當然爭先恐後地來瞻仰一下。

滇地城裏城外,幾乎萬人空巷來瞧熱鬧。而那個粉堊得金碧交輝、殿宇巍峨、佛像壯麗的精致尼庵,已是人們生平目所未睹,嘖嘖的讚歎之聲不絕於耳,都說平西王的如夫人出家到底和尋常的婦女落庵不同。大凡女子為環境之惡劣,逼不得已,無地容身,才萌剃發的絕念,如稍有餘地,斷不肯走這條路的。所以如圓圓那樣的富貴身家,放著好好的王爺如夫人不做,卻來度此梵聲魚音的清苦日子,這在常人眼中,是瞧著非常之可異的。

吳三桂這天因為被自己深深感動而十分得意,他打疊起全副精神,在大殿兩廂及客軒中親自招呼來客。敬茶一畢,吳三桂向縉紳們說了建庵的緣故,那是因為他的愛姬圓圓生性好佛,所以特為她築此茅庵以從她的心願,眾紳士自然立刻絕口讚揚。吳三桂又拱手請紳士們賜個庵名,眾紳士互相推讓了一會,又討論了半晌,由一個年齡稍長的縉紳,他在崇禎年間也曾做過一任督糧道,這時起立躬身道:“昔日慈航證果成道,相傳是四月十九日,今王爺的夫人悟真皈依的吉期,恰當四月十九日,所以鄙人等深望陳夫人早證大道,也和慈航道人一般,那麼就取‘證慈禪庵’四字為名吧!”

這位縉紳一說罷,眾紳土一齊哄然附和,吳三桂也非常高興,正要叫左右看過筆硯來題名,忽見服侍圓圓的近身小婢從小樓上帶跌帶爬地哭嚷下來,口裏不住地喊著:“夫人不好了!”吳三桂大吃了一驚,忙問什麼事這樣驚慌,小婢垂著淚說道:“陳夫人已經自盡了!”吳三桂和眾紳士頓時都驚得目瞪口呆。

吳三桂急急地三腳兩步奔上小樓,隻見圓圓高高地懸著。吳三桂大踏步搶將進去,飛身上椅解下圓圓,卻早已氣息毫無,玉體如冰了。吳三桂這時再也顧不得王爺的架子和威嚴了,一把摟住圓圓的屍體,放聲慟哭起來,眾人也個個搖頭歎息感慨。

吳三桂哭了一會,喚過服侍圓圓的四名使女,含怒喝問道:“陳夫人自盡時,你們都在哪裏?”

使女們嚇得齊齊地跪稟道:“夫人在自盡之前將小婢們一概遣出房外,因為半晌不見夫人的聲息,叫門也沒有回應,才大著膽子撬開門兒進去,見夫人已自縊死了。”

吳三桂聽罷,再什麼也沒多問,隻是長歎一聲,吩咐左右將圓圓以王妃之禮盛殮了,即日安葬在棲雲寺的鬆林下,並建石碑,大書“陳姬圓圓之墓”。後人到此憑吊,曾有七絕一首:

青苔碧瓦短牆邊,古墓傾頹犁作田。

陳姬風流伴野草,空教遊客話當年。

吳三桂葬了陳圓圓,就命人將那座華美的茅庵扃閉起來,至今茅庵的遺跡猶存,卻空落得後人幾聲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