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未央(2 / 3)

廣陵王劉胥與燕王劉旦同為一母李姬所生,結局也同樣悲慘。廣陵王劉胥身材高大,體格壯健,喜好遊樂,力能扛鼎,可以空手與熊、野豬等猛獸搏鬥,行事狂放不羈,這副德行祖父自然不會看好,更不可能考慮將他作為皇位的繼承人選。漢昭帝時,廣陵王劉胥覬覦帝位,使女巫詛咒。我在位時,他仍玩弄這一套,當我被廢,他還以為都是詛咒起了作用。宣帝即位,他仍癡迷其中,結果因詛咒宣帝之事被發覺,廣陵王劉胥自殺。皇室家族的事每一件都是國家大事,都一一被史官記入典籍,我總覺得是陰影遠大於榮耀。

6

每當想起父輩的人生遭際,我都唏噓不止,我入長安繼位似乎有些在我的意料之外,身為皇室成員你哪怕置身偏遠身在權力中心之外,似乎都對那個巨大的皇權難以忘懷。哪怕死,也逃不了權力的劫數。父王之死算是平靜的,他不像他的幾位兄長死得轟動一時,所以他的葬禮也是在正常的情況下舉行,還算死有哀榮。即便他的舅父貳師將軍李廣利等人因動念要推父王為太子而招致殺身與亡命他鄉,父王因未參入其中似乎未受到任何影響,他的一生更多的是平淡無奇。

父王的葬禮當然無法與皇帝的相比,按等級父王的棺槨可享五重,但隻用了四重。天子的棺槨是七重,死去的昭帝劉弗陵是我的小叔,他的年齡與我相差無幾,而我現在作為即將繼他位的太子,就要呼他為父皇。他是我父王六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現在也死了。此時我無法想象在厚厚棺槨裏的他的模樣,隻有放聲一哭,來撫慰他的魂靈。後來的典籍上卻寫我在昭帝的靈柩前百般造作,怎麼也哭不出來,以至周圍的大臣不是幹著急,就是不忍目睹,那是違背了史實的,是對真實曆史的篡改。也許我當時不是為昭帝而哭,而是想到了我的父王,父王駕崩,我尚年幼,不諳世事。當我身為太子進得未央宮來,我也是代表了父王而來的,想到父王一世消磨,就死身於宮廷之外的世界,我是心有感傷的,我此哭,既為昭帝,也為父王,皆出自至真之情!

當大將軍引我去拜見我的新母後——上官皇後時,我發現她還是個尚在羞怯中未發育健全的女孩,雖然一副哀容,卻也無法掩藏她的稚嫩。她沒有生過孩子,卻成了我的母後。從這種意義上說,大將軍也成了我的曾外祖父,他的輩分還高過了我的祖父武帝。

霍將軍身高七尺三寸,和我站在一起,幾乎要矮一個頭,他濃眉大臉,皮膚白皙,一把美髯,眼光敏銳如鷹,我早聽聞他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隻是我見到他時,他臉有些浮腫,似帶病相,仿佛操勞過度。他說話時更多時候又是輕言細語,他看上去不像一個權傾朝野飛揚跋扈的大人物,倒像一位滿腹經綸而又不失謙恭的先生,且麵有哀戚之色,或許是他跟隨和輔佐的皇帝一個又一個謝世,使他有了雙倍的傷逝之情。眼前的霍光一度令我對他產生錯覺,與在昌邑時我們私下議論甚至恨得牙癢癢的霍光似乎判若兩人,初次見他對他不無好感,無端使我對他心生愧意,或許是我誤解了他,我這樣想。他的同父異母的哥哥霍去病,是我從小就敬仰的英雄,還有他的舅父衛青將軍,都是令我神往的人物。這兩位我崇拜的漢室名將我無緣一睹他們的風采,霍去病將軍與匈奴作戰二十歲就立下了不世之功,二十四歲就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他是否長相也像他的這位兄弟?隻是此時年少他十歲的霍光也人到中年了,真是歲月不居啊!而衛青將軍也去世多年,看來不能與英雄同世,也是人生一長恨!

現在我麵前的霍光肯定是有英雄血液的人,正如我身上流淌著偉大的武帝的高貴血液,我們在一起會迸濺出怎樣的火花呢?我沒有迫切的期待,卻有著反複的疑慮。

祖父的時代,那個流光溢彩的英雄時代已經過去,從祖父頒布罪己詔開始就已經進入了一個休養生息的尋常歲月。稼穡農桑,田園阡陌是我目所能及的帝國農事詩般的風景。我不可能再去開創一個怎樣的時代,正如將軍也不能窮兵黷武。所以一任英雄老去,馬放南山,飲酒度虛年。

霍大將軍追隨祖父多年,應該是具有許多無與倫比的寶貴閱曆和豐富經驗的人臣——無論是與匈奴作戰還是治理國家,他都有一套異於常人的本領,對此世人有目共睹,而世人不完全所知的是他與人君打交道的能力,更是無人能及,他可以是武帝手下的良臣,又可以是昭帝倚靠的元老重臣。那麼,他在我麵前會是怎樣一位臣子呢?!是繼續像待昭帝一樣把我置於他的手掌之間,還是放手讓我像一個真正的皇帝那樣有尊嚴地管理這個國家,他隻做他的良臣,盡一個三朝元老的本分?然而從見到他的第一麵開始,我不可能有這種把握,不可否認在我見到的滿朝文武官員裏,他是很有個人魅力的一位。

大將軍的麵孔、大將軍的聲音、大將軍的手勢,都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或許我待在昌邑久了,像隻井底之蛙般見識有限,但他站在我麵前的確是有大丈夫須眉氣派的人物——霍大將軍的美髯在盛夏的季節也飄飄然時時若有風在吹拂,使他看上去就有一種無言的飄逸之美。這樣的男人該是極令女人心動的吧,我想。不僅女人,男人見了也會心生愛慕,會由衷感到上天沒有把我們生成那樣,就讓他代替我們美吧!

這種感覺絲毫沒有同類的嫉妒成分在內,而是一種純粹的高貴的心儀與欣賞。世人很容易對那些有卓越才華與能力的人心儀和崇拜,但單純從外表去心儀一位同類往往不會公開。

我祖父當然是一位千古一遇的人物。他不僅繼承了高祖的龍章鳳姿,而且具有開創一個大時代的雄才大略。祖父遇上霍光,或者發現霍光,當然是從看見他的第一眼開始,霍光的堂堂相貌自然吸引了祖父,放過別的不談,就純粹從男人而言——這是兩位美男子的相遇。在偉大的君王麵前,年輕而急於得祖父賞識擢拔的霍光自然不敢有任何冒犯之想。但我生性雄豪、氣概非凡的祖父難免心生對霍光的愛慕之情。

我知道祖父那樣的大英雄不僅僅愛著如花似玉、傾國傾城的美女人,他那寬廣的胸懷像傳奇一樣博大而深邃,天下的美女人與美男人,他老人家都愛著。

隻是他愛女人愛得更單純,隻是愛她們的容貌和身體,愛她們的歌賦和令他歡心的才藝。而對男人他不僅愛他們征戰的勇猛頑強與經世致用的智慧,也愛美男子不同於女人的美,坊間流傳當年美男子大將軍衛青與驃騎將軍霍去病和我舅公李延年都曾得過祖父的垂愛。祖父愛得汪洋恣肆,才成就了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丈夫中的丈夫的不凡之處。

未央宮留下了祖父武帝多少沒有寫入典籍的風流韻事,我走進未央宮就有一種對祖父深深的望塵莫及之感。他的故人霍大將軍見麵就說我像祖父,是說出了我的慚愧與不安啊!

7

在我步向帝國王座的慶典上,走過儀式中長長的隻有我一個通過的地毯,陽光如同一把把撒在空中的金箔,紛紛揚揚落在我頭戴的冠冕、手捧的玉璽和身披的皇帝綬帶上。我走向我的帝座,所有人的目光也像金箔一樣,落在他們敬拜的登位的天子身上。我的耳朵仿佛聽到陽光發出嗡嗡的響聲,我看見身後的影子像一隻尾隨的斑斕猛虎,活力四射地縱跳著,卻又亦步亦趨地跟著我。猛虎的頭甚至比我先抵達王座,它仿佛向我張著大口,我能看見他白色的鋒利牙齒,像一把把刀。

當我的屁股落座時,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虎嘯,那聲音凶悍而威猛,如同對我發出威脅和警告。我環顧左右,都是恭敬肅立的百官大臣,隻有大將軍霍光站在顯眼的位置,他的雙眸像是炯炯放光的虎目。

我的皇位還沒坐熱,未央宮裏就有暗殺皇帝的報告在流傳。昌邑臣屬都為我的安全而憂慮重重,我打斷這種報告,對嚴重光說:“別庸人自擾了。”可安樂和魏蒔還是提醒我,要盡快對那些人下手。不要耽誤,不要手軟,不要猶豫。我自然清楚放出暗殺皇帝風聲的人,未必會真的派人來殺才繼位沒幾天的皇帝,不過是要新皇帝老老實實聽話罷了,嚇唬孩子的伎倆而已。安樂卻再三要我認真對待,不可掉以輕心,而要先發製人。我總是說:“我這才進宮幾天呀!”以此製止他們的進諫。楊墡一次跪倒在我腳下,邊哭邊哀傷地說:“我怕看到別人把刀架在陛下頭上的那一天,人家會像宰羊烹狗一樣對我們,一點不會手軟。”我知道他們所指的“人家”就是大將軍霍光。

8

不管過去多少年,霍大將軍目睹掛在將軍府的那套陳舊如古董卻又一塵不染的青銅盔甲,想起二十四歲就撒手人寰棄他而去的兄長霍去病時,都難抑內心的憂傷。他會一再輕輕地細心擦拭那套盔甲,如同擦拭歲月的塵埃。

兄長的離世,仿佛帶走了一個時代,那是一個男人建功立業的時代,而獨獨把他霍光留了下來,讓他在背向英雄的落寞中垂垂老去。同父異母的兄長不僅是他的恩人,而且是他崇拜的大英雄。他十幾歲時,被建下不世之功已是驃騎大將軍的兄長霍去病帶離老家,在他的垂教下追隨武帝成長,數十年來他幾乎是按照兄長的模子來塑造自己,現在他也是和兄長當年地位相當的大將軍了,可早已是人鬼殊途。

兄長在他的記憶裏還是那麼年輕高大,身上的黃銅甲胄在太陽下金光閃閃,英武非凡。他當年是多麼羨慕大將軍的盔甲呀!兄長每次卸下來,他都帶著異樣的心情為之擦拭上麵的塵土,兄長總是笑他:“這又不是娘們的裙子,弄那麼幹淨幹嗎?”霍光說:“我喜歡。”兄長笑,說:“你喜歡就披上給我看看。”霍光一聽,高興得蹦起來:“好哇!”他首先用雙手捧下將軍盔,一臉正經地戴在頭上。兄長看著直樂,十幾歲的孩子,頭太小,將軍盔一戴把眼鼻都罩到了。霍光將頭盔往後挪,以空出眼睛,又小心翼翼把那套盔甲一件件取下來。兄長樂嗬嗬在身後為他披掛,當將雙肩的銅甲放到他身上時,身材不高的少年幾乎被壓得身子一歪,坐到了地上,兄長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出了淚,邊笑邊說:“你個頭太小,還撐不起這副盔甲,等長大了,我給你一副。”霍光坐在地上說:“哥哥,這可是你這位大將軍說的!”兄長說:“是我說的。”霍光說:“那好,一言為定!”兄長說:“一言為定!”

一大一小的手,擊掌為約。

隻是這一約,竟成了死亡之約。當兄長要將盔甲送給他時,人已躺在行軍床上,瘦成了一把骨頭。他指著掛在那裏的青銅盔甲說:“弟弟,我答應過你,送你一副盔甲。”霍光抱著兄長的一身瘦骨哭道:“哥啊,我不要,我不要,你要穿著它帶兵打仗,帶兵打仗呢!”兄長說:“我的仗,打完了。現在輪到你了,弟弟,你一定要成為大將軍!”

兄長入殮時,身上穿的是武帝另賜的一副金盔金甲,兄長是全身披掛著金光燦燦的將軍甲到另一個世界去的,而將那套帶有生命體溫他穿著出生入死與匈奴作戰的功績與戰塵同樣累累的青銅甲留給了他。

9

當霍光終於能夠勻稱合體地將兄長遺贈給他的盔甲穿戴在身時,他已是武帝臨終任命的大司馬大將軍和首輔托孤大臣。

現在大將軍站在世人麵前,不怒自威,在他經過的路上,大臣們自然都會讓道,恭敬地向他行禮致意,他如同獨自一人行走於空巷,兩邊是模糊的歲月煙雲。

據說霍大將軍十分珍惜他那曾得到武帝稱讚過的胡須,每晚入睡要用一隻專門編織的絲袋套住它,以免弄亂,次日起來由侍女小心將絲套卸下,然後細心梳理,若碰掉一根,大將軍會無比心疼。除了專門負責梳理他發須的侍女,沒有誰敢碰他的胡須,即使他最喜歡的姬妾,他也決不許她們碰一根。隻有當年的武帝曾摸著他的胡須,稱讚:“好一捧美髯!”大將軍便從此多了一項美名。

一天晚上大將軍發現自己的美髯不翼而飛,隻剩一個光溜溜的下巴,一個黑色的影子像收割秋天一樣,用一把薄如月光的彎刀,把他的一捧美髯神不知鬼不覺地收割而去。收割者連夜逃出長安,日夜兼程打馬逃往漠北——他是匈奴單於派來的高手,具有霍大將軍手下無人能及的本領,能夠潛入敵國的京師在嚴加防衛的大將軍府邸將大將軍視如珍寶和尊嚴的胡須割走,若要取他首級也是輕而易舉,霍大將軍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他從來沒這麼害怕過,睜開眼,原來是個夢。他覺得似幻似真,十分蹊蹺,甚至想派一支部隊去漠北追殺那個彎刀手。

這個念頭僅是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便像夢裏的匈奴彎刀手一樣無影無蹤,那美髯還安然無恙地飄忽在腦前。

他梳洗後照例如往常一樣將保持多年的習慣延續到每一天的開始,他提劍步出寢房,那裏四位準備陪練的劍士已整裝持劍以待他的到來。

大將軍行至庭中,亮出寶劍,朝四位劍士點點頭,四把劍便挾著勁風從不同的四個方向向他襲來。大將軍以劍相對,劍擊四方,閃轉騰挪,身手矯健依舊,他們的劍風如江河行地,把花園草木震得簌簌顫動,掉下不少花葉。隻是這天霍大將軍正練在興頭上,突然棄劍,“哎喲”一聲,用手捂住腮幫子,陪練的劍士們都嚇了一跳,以為傷著了他,都急忙問候:“大將軍沒事吧?!”霍光隻揮揮手,讓他們退下,他自己捂著腮幫子往屋裏走去。牙疼在這個早上練劍的時刻鑽心般地向他襲來,令他說話口齒不清,心煩意亂。

從我入主未央宮起霍大將軍就開始與要命般的牙疼進行頑強而堅忍的對抗了,我是從禦醫馮倉口中得知他被牙疼折磨得死去活來痛苦異常的。馮倉是上官太後推崇的宮中太醫,他為我有效地治愈了進宮後的初次中暑,而對大將軍的牙疼幾經施治竟束手無策。眼睜睜看他由牙疼而發展到半邊臉紅腫,以至頭痛、發燒,吃飯說話都受影響,有時他捂著腮幫子一坐就是半天,像在沉思。

這時,有一個右頰有塊樹葉形青色胎記的花臉人進來,大將軍會忍著牙疼問:“陛下今天如何?”來人便一五一十如實將我的起居、飲食,以及做了什麼事、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等等情況都向他報告。他默不作聲,細致而耐心地聽著。報告完了,他略點一下頭,花臉人便退出。

這個向大將軍報告我日常情況的花臉人叫申魚賦,他還不是直接監視我的人,申魚賦是專門負責為大將軍收集宮裏及在京大臣情報的,他手下的眾多耳目和殺手遍布宮內宮外與京官相關的各個角落,尤其我身邊的未央宮內侍太監裏就有他的耳目,他將我日常活動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然後以口頭或手寫的方式通過某一個或幾個中間環節傳遞到申魚賦那裏,由他向大將軍報告。這幾乎是一個很完備的監視係統,能夠使大將軍隨時掌握皇帝和大臣們的情況。其中這種對皇帝的日常監視仿佛由來已久,他由最初對皇帝生活無微不至地關心,變為關注到皇帝的日常行為動態和言談,這就大大超越了關心的界限而成了不折不扣的全天候監控。從他最早在武帝身邊起就有這個習慣,以至後來到昭帝時他就建立了整個耳目係統,每天都血液循環般周而複始地運行,直到我離開未央宮時也沒搞清楚誰是大將軍安插在我身邊的人,但我可以推測在我身邊的內侍太監中他霍大將軍的耳目遠不止一兩個。整個未央宮裏上至皇後大臣,小到內侍、禦醫、禁衛,甚至園中花匠中,都有他的人。我進宮吃到一種蟲草補品,馮禦醫告訴我那是大將軍最喜歡吃的,他專門關照要進貢給陛下。

我心想大將軍真是細心,同時又感到他的無孔不入。而馮禦醫對我身體非常關心,直到我淪落至海昏,我還能吃到他當初送進宮的蟲草。隻是後來當我的身體越來越糟時,眼看著那些沒吃完的蟲草要成我的遺物,竟發起笑來。

10

據說其兄驃騎將軍霍去病當年的部下即便是那些隨他征戰匈奴時戰死的,他們的兄弟霍光都會盡可能地以關照,有戰功的都予以提拔,沒有提拔的一些殘廢軍人,他甚至都安排在宮裏做園丁。未央宮需要大量的園丁,這其中也有很早就跟隨霍去病將軍出生入死的士兵,他們雖然在史冊上籍籍無名,但還在為帝國盡最後卑微的綿薄之力。隻要霍光一聲號令,他們雖為殘軀卻也是一批可怕的效命死士。

我有時在宮廷花園散步,會看到一個老花匠弓著身在那裏侍弄花草,他年輕時應該身形很高大很魁梧吧,我想。此時他全副精力都專注在那花草上,身子像一張彎弓的弧度裏仿佛灌滿了沙場的風聲。

園丁孟大大就是個追隨過已故霍去病將軍的老兵,他的一條胳膊二十年前在戰場上脫離他的身體緊跟一把快刀不翼而飛。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與匈奴騎兵的遭遇戰,雙方絞在一起惡戰,像陷入了一架絞肉機裏怎麼也拔不出來,許多兄弟都身首異處。他們的魂魄也丟在異土流浪,破碎不全的身體被黃沙掩埋,又被狂風掀開,以至變為累累白骨。

每當孟大大用鐵做的假手笨拙地侍弄宮苑裏名貴的花草時,就好像看到了黃沙中裸露的白骨。孟大大來自霍去病勁旅的遊騎小隊,任務主要是偵察單於的大營所在,這常使他們身陷險境。那些堅硬而激烈的夢,猶如他鋒利陡峭的行程,一直跟隨著他,時常擾得他心神不寧。有一年——他從軍的初年或第二年,他跟隨以驍勇善戰而著名的霍去病將軍進入了匈奴占領區——一座沙漠中古老的城池,空曠而沉寂,使人感覺進入了一個巨大幻境,原以為這裏是單於的巢穴,而四處都是荒涼的回聲。這場虛無的戰局使年僅二十四歲的霍去病將軍突生疾病,剽悍的身體竟形如枯槁,一個馬背上英勇善戰的將軍不得不靠衛士扶上馬鞍,而坐在馬上的將軍由於急劇地羸弱與消瘦變得飄飄欲飛,輕如羽翼,令所有將士看到他的樣子都心疼萬分。將軍去世之前躺在大漠的營帳裏,四周仍然是無所不在的裹挾著黃沙的風聲,仿佛無數把刀在向將軍進行最後的夾擊,使昏睡多日的將軍突然睜開了雙眼,他威風凜凜地一骨碌坐了起來,好像就要上馬帶兵出擊。他嘴裏大喊一聲:“援兵到了!”——將軍看見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霍光拍馬奔來。

兄長霍去病對霍光的提攜是不遺餘力的,以至兄長去世多年後,霍光身居高位仍對他念念不忘。兄長的生命和才能仿佛在他身上得到了某種神奇的延續,使他自己有時都感到兄長一直活在他的身體裏,這使他數十年如一日從早到晚都精力充沛、思維敏捷,能夠從容處理和應對各種冗繁的軍務與政務,而又在錯綜複雜的朝中臣僚關係裏遊刃有餘。尤其在他與兩代帝王相處的過程中建立了他在朝廷近乎不二的大將軍權勢與地位,遠遠超過了他的兄長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