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下卷 木棉袈裟》(10)(3 / 3)

安廣南端起酒杯又喝下一口酒,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17年了,她已經死了17年了。現在想來,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一切都仿佛在昨天一樣……”黃文澤聽著安廣南突然說起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來,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問道:“她,她是誰?”

安廣南抬頭看著黃文澤說道:“她,她是你姑姑。”黃文澤大驚,忽然想起死去的姑姑黃天秀,難道安廣南和姑姑有什麼關係不成?黃文澤沒有說話,睜大眼睛看著安廣南。安廣南又喝下一杯酒,用手擦了擦嘴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時間過去這麼長,今天難得我們有閑心坐下來喝一杯。你知道嗎?今天是你姑姑的忌日。”

黃文澤這才想起,每年到了這天,父母都要去姑姑的墳頭燒紙。今年到了奉天,他居然忘了這事,不由得心中一陣內疚,隻得使勁地點點頭。安廣南就把當年在資中鼓樓壩劫刑場的經過告訴了黃文澤。黃文澤以前隻是隱約聽母親說起過姑姑死得很年輕,但姑姑是怎麼死的,母親一直沒給他說,父親更是隻字不提。現在安廣南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黃文澤才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

黃文澤心情沉重,沒想到姑姑的死,後麵隱藏著那麼多曲折的故事。安廣南說完,慘然地笑了笑說:“不瞞你說,我當年第一次看到你姑姑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但我知道,她喜歡的不是我,是你的叔叔張春生。要不是張春生,你姑姑不會死的。”

黃文澤恍然大悟:“難怪你一直單身,是因為……”安廣南打斷黃文澤的話說:“是的,我的心中已經有了你的姑姑。這麼多年來,你姑姑一直把我的心占得滿滿的,容不下別人了。為了她,我寧可單身一輩子。我想,這就是命吧。”

黃文澤很是感動,他沒想到,平時看起來不苟言笑的安叔叔,心中居然藏著這麼多事情。他對姑姑的情,姑姑或許至死都不知道,但他仍然如此執著地愛著姑姑。人世間的愛情,如能達到這種境界,真是太感天動地了。

安廣南接著說道:“我們這一輩人,可能就這麼完了。你知道我現在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嗎?”黃文澤搖搖頭,他的確不知道。安廣南說:“我最後悔的事情是,當初沒有及時地向你姑姑表白我對她的傾慕之意。現在想來,也許當時我表白了,她也不會答應,說不定還會把我痛罵一頓。但是,如果我當時真的說出來了,她雖然拒絕了我,但她臨走的時候,心中還會有一些安慰,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喜歡她的男人。我知道,你姑姑臨死前,一定非常絕望,她是帶著痛苦走的。當時下那麼大的雨,四周子彈橫飛,我坐在水地裏,就那麼抱著她,我感覺特別無助,真想有顆子彈飛來把我打死,我正好可以跟著她一起走。但老天就是不長眼睛,讓我活著受煎熬……”

安廣南說著,流下了眼淚,忍不住抽泣起來。黃文澤的眼睛也模糊了起來,他能想象,當時的情景該是何等的感天動地。安叔叔對姑姑一片癡心,姑姑如果泉下有知,也當含笑知足了。可惜,姑姑和安叔叔陰陽相隔,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了。

安廣南情緒稍稍平息下來後,對黃文澤說道:“所以,每年的今天,我都要祭悼她。今年你來了,我就把你喊來陪我喝喝酒。這個事情壓在我心裏很多年了,我沒有向誰說起過。今天向你說了後,我感覺好多了。”黃文澤點點頭說:“安叔叔,你把心裏話說出來,肯定會好受多了。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我現在多麼希望姑姑還在人世啊。”

安廣南擺擺手說:“人死如燈滅,想要再續前緣,就看來世有無機會了。但是,這都是安慰人的話,沒有用。文澤,你今後如果遇到一個好姑娘,一個值得和她過一輩子的好姑娘,我送你一句話:一定要勇敢地表白,要好好地珍惜她,不要讓她受到任何委屈!”

黃文澤連忙說:“我,我還小呢……”安廣南正色道:“你已經20歲了,不小了。緣分說到就到,不容你慢慢去想。不管怎麼說,你記住我剛才給你說的那句話就行了。千萬不要學我,後悔一輩子,所有的痛苦都隻有自己默默承受。那是一種疼痛啊,疼得你生不如死……”

當時,張作霖已死,但日本人仍在奉天活動,四處交好。黃文澤經袍哥弟兄介紹,與一些喜歡武術的日本人結識,大家經常在一起玩耍、切磋武藝。但他嚴守部隊紀律,從來不在日本人麵前說起部隊的任何事情。那些日本人和他結交,似乎沒有什麼目的,隻是切磋武藝,也不打聽部隊的事情。

1931年夏天的一個晚上,黃文澤從一個日本人家中出來,回軍營去。走到一個街頭拐角處,突然聽到前方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哭泣聲,同時還有幾個男人的嬉笑聲。黃文澤心中一凜,難道有人在調戲良家婦女?

黃文澤循聲趕去,果然看到4個男子正圍著一個姑娘在動手動腳,那個姑娘蜷縮在牆角,用手護著身體左右躲閃。黃文澤大怒,衝過去大吼一聲:“住手!”那4個男子見黃文澤穿著軍裝,想要孤身一人英雄救美,笑著罵道:“你小子想找死嗎?趕緊滾回你的軍營去,這裏沒你的事!”

一個男子搖搖晃晃走過來,滿身酒氣地拍著黃文澤的肩膀說:“小兵哥,大爺今天心情好,你就別來攪合大爺的好事。等大爺完事後,可以把這個娘們賞給你玩。”黃文澤氣得肺都要炸了,抓住男子的手,將他反解起來,然後飛起一腳,踢翻在地。

另外3個男子見黃文澤動手,都停止了調戲姑娘,罵罵咧咧地朝黃文澤圍了過來。黃文澤也不搭話,在3個男子之間左衝右突,幾下就把他們打得在地上叫爹喊娘。黃文澤也不想繼續出手,衝著4人大吼:“還不快滾?”4個男子連忙翻身爬起來,相互攙扶著跑遠了。

黃文澤走到那個姑娘麵前,看到姑娘渾身發抖,衣衫不整,滿臉淚痕地低聲哭泣著。黃文澤不由得頓生憐意,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蓋在姑娘身上,輕聲問道:“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姑娘的眼睛躲躲閃閃地看了黃文澤一陣,才用手指了指前麵。黃文澤把姑娘扶著,把她送到家門口。直到姑娘進屋關上了門,他才離開。

第二天上午,黃文澤走出軍營,看到門口一個姑娘朝自己走來。那姑娘長相清秀,身材苗條,笑起來嘴角露出兩個小酒窩,特別的甜美。黃文澤心下狐疑,這是誰呀?就見姑娘從包裏拿出一件衣服遞給他說:“謝謝你昨晚救了我。這是你的衣服,我來還你的衣服。”

黃文澤這才想起,眼前這個姑娘,就是昨晚救下的那個姑娘。黃文澤奇怪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姑娘抿嘴笑了笑,指著軍裝說:“這上麵寫著你的部隊番號呀,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到這裏來等候,總會把你等出來的。”黃文澤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昨晚把衣服脫下來蓋在姑娘身上,結果忘了叫她還給自己。

黃文澤很是抱歉地說:“實在不好意思,還讓你專門跑一趟來還我的衣服。”姑娘又笑了,笑得黃文澤心裏發毛,但他不得不承認,她笑起來實在太好看了,黃文澤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漣漪。姑娘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叫張晶晶,你呢?”黃文澤連忙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姑娘點著頭說:“文澤,文華天澤,很好聽的名字。”姑娘和黃文澤說了一陣話後,就說有事先走了。

黃文澤回到軍營,感覺心裏有些空落落的。看到那件軍裝,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張晶晶那如花兒一般燦爛的笑臉。黃文澤明白,他喜歡上她了。但他又有些害怕,沒想到安叔叔的話果然應驗了,感情說來就來,不會讓你提前有什麼準備。

後來,張晶晶又主動跑來找黃文澤玩,黃文澤也應邀去張晶晶家裏做客。漸漸地,黃文澤和張晶晶熟悉起來。交往中,黃文澤得知,張晶晶母親早亡,她以前在北京念書,後來父親生病,她隻得中斷學業回到奉天照顧父親。沒想到,父親去年冬天還是撒手而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她搬到城裏,平時靠給一個日本人的小孩教中文過日子。那天晚上,她上完課回家,沒想到遇到4個流氓,幸虧黃文澤及時趕到救了她。

黃文澤被張晶晶悲慘的身世感動了,沒想到這麼一個好姑娘,在這個世上竟然如此無親無掛。現在世道不太平,張晶晶這個弱女子,要想生存下去,是多麼的艱難。黃文澤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暗自發誓一定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安廣南看到黃文澤和張晶晶交往,鼓勵黃文澤趕緊向張晶晶表白。但黃文澤每次看到張晶晶,剛剛鼓起的勇氣又消失了。張晶晶也感受到了黃文澤對她的感情,雖然黃文澤沒有說什麼,但她知道黃文澤的心意。隻要有空,她就把黃文澤叫到家裏,給他做好吃的。

黃文澤每次到張晶晶家裏,就幫著她幹活。黃文澤有時也把張晶晶帶到軍營,張晶晶每次都瞪著好奇的大眼睛,到處打量著,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新奇,纏著黃文澤問這問那,黃文澤都是有問必答。

兩人情侶般的生活過得非常甜蜜。黃文澤暗自盤算著,等春節的時候,就向安廣南請假,帶張晶晶回羅泉鎮老家一趟,向父母家人公開他和張晶晶的戀情。所以,他平時在給家裏的信中,從來沒提過張晶晶。他也請求安廣南暫時不要向父親提及此事,到時好給家裏一個驚喜。安廣南明白黃文澤的心思,滿口答應了。

好景不長,日本人突然發動“九一八”事變,整個奉天亂成一團。安廣南雖然接到了“不抵抗”的命令,但他壓下命令,對日軍進行了堅決的抵抗。炮火中,安廣南帶頭衝鋒陷陣,被一顆子彈擊中頭部,壯烈犧牲。安廣南一死,部隊很快被打散。

黃文澤冒死把安廣南的遺體從陣地上背回來,匆匆安葬好後,換了一身平民衣服,跑去找張晶晶。等他跑到張晶晶家裏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讓他肝腸寸斷。張晶晶的家已被炸毀,張晶晶不知所蹤。黃文澤發瘋似地四處尋找,都沒有找到她。後來好不容易碰到張晶晶的一個鄰居,鄰居說張晶晶當時在家裏,好像被炸死了。

心灰意冷的黃文澤隻得懷著惆悵的心情,隨著逃難的人群進入關內,輾轉回到羅泉鎮。他沒有把自己和張晶晶的這段情事告訴家裏任何人,獨自默默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終於明白安廣南為什麼一直單身的原因了,原來,一個男人的心隻要被一個女人闖進去後,他的心就再也容納不下別的女人了。5年來,無論怎樣,他都難以忘記張晶晶。在夢中,他無數次夢到她。對她的思念,他無法揮去,注定將陪伴一生。

“打死你,打死你,你這個壞蛋!”迷迷糊糊中,黃文澤突然聽到釋能在大聲叫嚷著,不由得清醒過來。他轉頭看去,看到釋能躺在地上,兩手亂揮,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麼。黃文澤知道,釋能在說夢話。

黃文澤歎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看來,釋能在山洞中把劉久訓砸死,對他的刺激太大了。要想消除影響,最好的辦法就是時間。隻要時間一長,他就會慢慢淡忘,然後逐漸恢複正常。

釋能說了一陣夢話後,又安靜下來睡了過去。黃文澤看看時間,已經快到淩晨兩點了。再過三四個小時,天就亮了,得趕緊休息。黃文澤挪到洞壁,坐著靠在石頭上,很快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