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靜室設在一戶農家的住宅下,原以為已經離了貴州地界,沒想到隻是距離先前遊玩的小城市不遠,看來肉體凡胎再厲害,也抵不過客觀存在的現實。
朗冶在村子裏打聽很久,得知每天隻有一趟去城裏的中巴,我們很倒黴的晚了十分鍾,人家剛走。
他用小心翼翼地目光看我:“那……今晚在此地留宿一下?”
我皺起眉,簡直一秒鍾都不願意再這裏多呆:“你過來的時候是怎麼過來的?”
朗冶楞了一下,咳了一聲:“我……當時太急了,用縮地成寸過來的。”
我說:“那就用縮地成寸回去。”
朗冶有些猶豫,他一向不願在塵世使用法術,很遵守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
我看了他一眼,抬腿就走:“雖然我現在法力全失,但卻不是廢物,你不願意就在這留宿吧,我走了。”這個地方給我留下的心理陰影實在是太深刻,今天就算是步行我也得走回去。
朗冶追上來,扯住我的袖子:“走。”
朱顏依然是一襲銀袍,坐在賓館房間的沙發上等我們,眼神已經不複之前的幽冷,她看著我,似乎帶了點些許的迷茫。
“我們能談談麼?”
我認真地跟她商量:“能讓我先睡會麼?”
朱顏急忙站起來往外走:“你先睡,我等你睡醒了再說。”
她和朗冶現在對我的態度,都帶有一種小心翼翼地討好,我知道那是為了什麼,我丟了我的長生劫,他們都覺得,是因為他們貿然插手,才導致了這個結局。
我把自己扒光,去衝了個熱水澡,躺在被子裏,暖氣很足,熏得人昏昏欲睡,我閉著眼睛,以自我催眠的姓氏,讓自己陷入了睡眠。
我夢到了肖鉉。
嚴格意義上說,應該不是夢到,我看到一個陰森晦暗的布景,一條顏色昏黃的河流,一架古樸木橋架在奔騰河水上,我站在河邊,腳下開遍了曼珠沙華。
一個年輕的身影停在河邊,手中端了一碗湯,微微笑著聽對麵形容蒼涼的婆婆說了句什麼話,然後仰頭,將那碗湯盡數飲下,毫不遲疑。
碗中還留有一滴殘餘的湯汁,順著瓷壁滑下去,落進泥土,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根發芽,長出片片綠葉,然後挨個枯萎凋零,最後在頂端開出一朵顏色妖冶的花。
一花一世界,那是他曾經全部的世界,他在那朵花前蹲下身來,露出個有趣的笑意,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纖細的花瓣,仔細打量了一會,站起身,對老婆婆點了個頭,便提步向橋上走去。
我站在橋邊,看著他一步步地走過來,那眉眼都是熟悉的,神色卻異常陌生,他的目光掃過來,看到站在橋邊的我,有一瞬間的驚訝,又露出和善的笑意:“你也是入輪回的嗎?”
我喉嚨被哽住,無言的點點頭。
他看我的神色,笑意加深了一點:“還沒有飲孟婆湯吧,是在這裏懷念往昔?”
我張了張嘴,低聲回答:“沒有什麼可懷念的,那並不是很好的回憶。”
他點點頭:“能說出這樣的話,想必心中還有怨懟,你是放不下什麼人,所以不肯喝湯嗎?”
我反問他:“你有放不下的人嗎?”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我喝過湯了,所以前塵往事都已經忘記,不過,”他回身,指了指對麵鋪天蓋地開遍彼岸花的花田,“它們都會替我記著。”
“也會替你記著。”
我沒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反而抬起臉來,在心中仔細臨摹他的臉,對他淡淡微笑:“對,它們會替你我記著,所以無所謂是否忘記。”
“肖鉉,走好。”
我醒過來的最後一個場景,是他對我點頭致意,然後踏上奈何橋,走向新的人生。
朗冶在門口輕輕敲門,聲音低啞:“明珠,醒了嗎?”
我醒了回神,起來穿上衣服,過去開門:“有事?”
朗冶臉色有些憔悴:“該吃晚飯了。”
我點點頭,又想起來一件事,便問他:“朱顏呢?”
朗冶向隔壁房間抬了抬下巴:“等著呢。”
我向他笑了一下:“我不餓,她不是要找我談談麼,我去跟她說說話,你去吃飯吧。”
朗冶踟躕了一下:“你……你不吃點東西嗎?”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低聲下氣的態度跟我說過話,我覺得新奇且心酸,於是在他肩上拍了拍,聊作安慰:“你不要覺得是你虧欠我,我並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隻是畢竟是牽掛了那麼久的事情,忽然消失,有種信仰坍塌的空虛感,所以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情緒麵對你罷了。”
朗冶看著我,眼神有些頹然:“那你要吃點什麼東西嗎?”
我想了想,道:“你給我燉魚湯吧,我想喝很鮮很香的濃湯。”
他點點頭,幫我打開隔壁房間的房門:“那我先走了。”
朱顏聽見門口的響動,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緊張地看著我,那種神態簡直是如臨大敵,讓人有一種不恐嚇她一兩下都對不起這個表情的感覺。
我在門口頓了下腳步,她便緊張地走開,指著沙發對我說:“你……你先坐。”
於是我依言踱過去坐下。
她站在我身邊,憋了半天,又道:“你……喝不喝茶?”
我額上默默掛下三條黑線:“你想說什麼請直說。”
朱顏表情更加緊張,又憋了半天:“你……你不要怪他……那個……朗先生,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點頭:“我本來就沒怪他,你既然沒什麼重要的事要說,那我問問你,我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朱顏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就是……你已經不是妖了。”
我接口道:“也不是神,也不是人。”
朱顏默默地點點頭。
我笑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身體:“這算什麼?怪物?從猩猩向人進化途中卡住的類人猿?”
朱顏想了一下,點頭道:“你的比喻很形象。”
我:“……”
朱顏期期艾艾地看著我:“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該怎麼辦,我從沒有見過妖的封神之路,更沒有見過……封到一半……卡住的……”
我把手搭在沙發背上,撐住自己的額頭:“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不走這個封神之路。”
朱顏道:“也不能這麼說……你看你現在就已經不是妖了,道士們也沒有理由追殺你……”
我有氣無力道:“現在似乎是更有理由來追殺,一個非人非神非妖的怪物。”
朱顏蹲在我腳邊,仰著臉很小心地看我的表情:“你不要怪朗先生,他沒有要阻止你渡劫的意思,他隻是害怕你會因此失去性命。”
我抬起頭看她,約莫這才是她原本的性格,活潑又開朗,所以才會小心翼翼,不想讓丈夫為她而擔憂,所以才會有勇氣獨自麵向死亡。
我看著她,道:“齊予……我是說薑離,他也沒有要殺掉你的意思,他隻是害怕你會因此失去所有的性命。”
朱顏茫然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眼圈便驀地一紅:“你知道嗎,我是流不出眼淚的,因為我沒有身體,所有不會流淚。”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給我普及這個常識,茫然地點點頭。
朱顏又道:“玄囂道長去世的時候,我用法術放開五感,為他流淚,鬱明珠,你不知道我是真的特別羨慕你啊,他明明有無數個機會可以殺死你,但終究沒有下手,還為你送了命。”
我閉上眼睛,深深歎了口氣。
朱顏道:“我先前告訴你他是你的劫,難道你一點都不想知道,他為什麼是你的劫嗎?”
我搖搖頭:“他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你也不要說。”
朱顏一副糾結的表情,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可是我想告訴你。”
我無奈地看著她,道:“我剛剛夢見他了。”
她眼睛一亮。
我繼續道:“他喝了孟婆湯,什麼都不記得,以為我也是來轉世輪回的人,勸我,那些放不下的記憶,忘川河邊的彼岸花會代替他記住,所以無所謂忘記。”
朱顏猶豫道:“但是那樣刻骨銘心的東西,隨隨便便就忘記了,不覺得十分對不起生前的癡纏不休麼?”
我問她:“薑離輪回了七世,每一世你都不讓他喝孟婆湯,是害怕他忘記你,還是因為你沒有忘記,所以也不許他忘記呢?”
“朱顏,如果想忘掉一個人,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忘掉,但是如果想記住,一萬種方法也不能阻擋。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他前世負了一個女人,覺得很對不起她,明明喝了孟婆湯,卻依然不能釋懷,於是在凡世等了一百年,隻為了對那個姑娘說對不起。”
她仰著臉看我,做了一個要哭泣的模樣:“你說的那個人,是濱海陳氏的陳自臻麼?”
我吃了一驚:“你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