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裏又蓄起水汽,映的眼眶微紅:“他本來不想娶我,不過是因為我父親……不,不過是因為我是夢魘宿主,才不得不答應這樁荒唐的婚事。”
我終於明白,她的心結不在於愛不愛,而在於自卑,因為太過在乎而延伸出的自卑,百年前那段成分不純的婚姻造就了今日一雙怨侶,這愛情太熱烈太執著地苛求完美,反而剛極易折,慧極必傷。
朗冶站起身,繞過我走到她麵前:“你很好,很優秀,他能娶你,是他的福氣。”
這樣代表肯定的話從異性嘴裏說出來,可能比同性更有說服力,朱顏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忽然後退一步,深深鞠躬:“謝謝。”
朗冶看著她,微微笑起來,語調輕快:“不如現在就去問,怎麼樣?”
她眼睛裏有小鹿一樣受驚的神色,好像一個新婚不久的小婦人,前半生被父親保護的很好,後半生又遇到她心儀的丈夫,因而更加脆弱嬌貴,需要放在手心裏,珍重對待:“現在嗎?”
朗冶轉過頭問我:“怎麼樣?”
我站起身來,對朱顏綻開笑容:“現在就很好,你已經拖了七世,沒有再拖下去的必要了。”
朱顏在原地猶豫了很久,終於點頭:“好吧,就現在。”
終於能把這對怨侶解決掉,我和朗冶都很開心,立刻穿上外套就準備往外走,朱顏袖著手看我們,弱弱問道:“我……要跟你們一起走嗎?”
朗冶看了一眼冬日普照的陽光:“陽光對你有影響沒?”
朱顏搖搖頭:“我是鬼差,不是遊魂,沒有影響的。”
朗冶道:“那一起坐車走?”
朱顏充分表達了一個古代遊魂對現代高科技強烈的好奇心和逆天的崇拜感,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左摸右摸,見什麼都要問一問。
朗冶起初還認真回答她的問題,到後來終於不耐煩:“你做了這麼久的鬼差,難道沒有見過轎車麼?”
朱顏很無辜地看著他:“清朝之後我就被調去後勤集團了,很少會到凡世來。”
朗冶問道:“鬼差做的好好的,為什麼會調去後勤集團?”
朱顏很不好意思道:“他們說我太沒有工作原則,總是放走執念未消的遊魂,總是加重其他鬼差的工作量。”
朗冶點點頭:“你做鬼差,是因為薑離嗎?”
朱顏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了一會,驢唇不對馬嘴地問道:“你等過人嗎?”
朗冶愣了愣,咳了一聲:“算是等過吧。”
朱顏沒有追究他語焉不詳的回答,“嗯”了一聲又道:“等人就像賭博一樣,是會讓人上癮的,因為再等的時候,總是會想著,那個人或許下一刻就出現了,我求的那個答案,下一刻就會揭曉。”
“就是這個心理,讓我等了幾百年,幾百年都不敢去問。”
朗冶的車直接開往筆硯街,這裏的時間總比別的地方走得慢一些,雖然還不到商鋪開門的時候,可有商鋪還是掛上了“營業中”的牌子,門邊貼著喜氣洋洋地春聯。濱海已經幾年沒下過雪,空氣幹燥而冰冷,從這些商戶的門縫窗邊溢出暖暖的白氣,這樣真切的紅塵味道,很誘人。
街上基本沒有行人,朗冶的車能夠直接開進去,路過那家道觀的時候,我還特意往門口看了看,意料之中的空無一人,那個騙吃騙喝的神算子回老家了,還沒回來。
當時他走的時候,還專門拜托他幫忙打聽長生劫,可他還沒回來,長生劫就已經渡過,可見計劃真是趕不上變化,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造孽。
造孽的車拉著造孽的人停在造孽的店門口,店門緊閉。
朗冶開門下車,以那扇緊閉的門為中心設下一個結界,然後很紳士的為朱顏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夫人,請下車。”
朱顏從駕駛室探出頭,小心翼翼的伸出腳來,踩在青石板街上。
我倆同時一愣。
朱顏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隨即又伸出手來,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我……我這是……”
朗冶含笑道:“一個結界,讓你開心一下罷了。”
他微笑的側臉線條柔和,語氣溫柔眼神專注,我愣了一下,隻覺得心髒處被人輕輕掐了一把,有種很微妙的不悅感。
朱顏卻欣喜若狂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眼淚爬滿麵龐,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指尖抹去淚水,看著那一點晶瑩,眼淚流的更快:“是真的,這是真的!”
朗冶點點頭:“你的身體是真的,眼淚自然也是真的。”
她抬起頭,雙手合十,對他深深鞠躬:“神尊,謝謝。”
朗冶笑意加深,在她肩上拍了拍,又指了指前方緊閉的店門:“去敲門吧,那個人和那個答案,都在裏麵等你。”
朱顏點點頭,提步向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莊重,這是一抹百餘年的遊魂,對生命所能表達的最高敬意。
她走到門邊,深深吸了口氣,抬起手在門上叩了三下。
無人應答。
她又叩了三下。
依舊無人應答。
朱顏很無辜地回頭看著我們,我和朗冶都愣了,千算萬算沒算到人居然不在,這可真是烏龍事件了。
就在我們麵麵相覷的時候,門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朱顏的頭還沒扭回去,門忽然被打開,齊予手裏捏著一杆毛筆,正蹙著眉,一臉不高興的表情。然後表情凝固。
朱顏看著他,看了一會,忽然又迅速扭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神色惶恐不安。
朗冶微笑著點點頭,指了指表情凝固的齊予。
朱顏又扭頭回去,慢慢綻開微笑:“夫君,百年未見,別來無恙?”
齊予閉了閉眼,手中的毛筆落在地上,戳出一朵墨色的花:“朱顏……是你嗎?”
朱顏笑容不變,慢慢伸出手,撫上他的麵龐,早上見麵時,還是冷若冰霜的女鬼,現在卻已經變成體溫溫熱的人:“薑離。”
齊予眼眶泛紅,聲線不穩,抖抖地喚了一聲:“我妻。”
朱顏的眼眶也開始泛紅,眼淚掛下來,在細瓷般的臉上走過一道蜿蜒的水痕:“夫君,你還記得我長什麼模樣嗎?”
齊予的手動了動,撫上她流暢的肩線,一路摸到麵頰:“朱顏……我很想你。”
朱顏收回停在他臉上的手,他的指尖沾上她的淚跡,狠狠一抖。
“薑離,我有一問題想要問你,想了幾百年,都沒有敢問出來。”
“你問。”
“你……愛過我嗎?”
她終究還是太不能相信自己,相信他對她執迷不悟的感情,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單純的……
“我愛你。”
他的手在她臉上停了停,忽然展臂越過脖頸,將人一把攬進懷裏:“朱顏,我愛你。”
朱顏臉上有怔忪的表情,在他懷裏愣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臂,摟住他的腰身:“你愛我嗎?”
齊予的眼眶已經濕潤,聲音黯啞:“我愛你,朱顏,我愛你。”
似乎是已經喪失了所有的語言能力,隻能不停的重複,好像隻要一直說下去,就能讓她相信,就能留住現實。
“朱顏,我愛你。”
朱顏閉了閉眼睛,淚如雨下:“你娶我,是因為你愛我嗎?”
齊予語氣肯定:“我愛你,七世之前一直到現在,都愛你,隻愛你。”
朱顏嗓音微抖:“一直都愛我嗎?”
齊予道:“一直都愛你,隻有你。”
朱顏又問:“我折磨你七世,你不恨我嗎?”
齊予道:“從來沒有。”
朗冶旁觀了這個場景,忽然偏過頭,對我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你看,不過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居然拖了整整七世。”
我眼眶酸澀,側過臉來狠狠眨了幾下眼睛:“有得必有失,因為錯過的時間太久了,反而會更加珍惜。”
朗冶道:“陰陽相隔,如何珍惜?”
我一時詞窮,半天,訥訥道:“或者讓齊予先自殺了?”
朗冶把臉扭回去,語氣淡淡:“陽壽未盡的人入地府,必須進入枉死城,將生死簿上記載的壽命熬完,才能再入輪回。”
我說:“朱顏會陪著他,所以無所謂時間長短。”
朗冶又道:“就算入輪回,也不一定能換得來世相守。”
我默了默,道:“那齊予可以去做鬼差,反正老婆是地府公務員係統的,方便走後門。”
朗冶:“……你果然在人世呆久了,連思想都被同化得這麼官本位。”
我笑了笑,道:“並沒有,其實兩個人如果下定決心想要在一起,有一萬種方法可衝破各種阻礙,所以說愛情更容易敗給自己,而不是客觀。”
前方相擁的兩個人鬆開彼此,看了看對方的麵龐,又重新滿足相擁。那張臉可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臉?你是否還記得我眉間一顆妖嬈紅痣?七世輪回,我扣下了你七碗孟婆湯,隻為了留住那一世為時不多的歡笑。
那些歡笑在你眼裏,可是強顏歡笑?
朱顏把下巴抵在他肩頭,語調委屈:“夫君,我等你說這句話,等了整整九百年。”
齊予用力抱她,似乎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替換下那顆跳躍的心髒一樣:“是我的錯。”
然而朱顏卻道:“是我的錯,是我不肯放下尊嚴來問你,卻偏偏不願放手,非要折磨你。”
齊予道:“我甘之如飴。”
並不是愛上這九百年的折磨,而是因為你,才覺得並不那是折磨,想到我度過的每一刻光陰,都能烙上關於你的印記,便覺得那樣漫長的時光不再漫長,日出與日落也不再單調,我愛你,這是我此生最美的注釋。
不知不覺便又雙淚盈袖,不為愛情,隻為那九百年的情深不改。
朗冶斜倚在車門前,點評道:“你看,這就是不做好溝通的後果,一句話的事,居然能蕩氣回腸地拖這麼久,真是造孽。”
我看了一會,問道:“他倆這是就這麼就完事了?”
朗冶看了我一眼:“不然你還想幹嘛?”
我咂咂嘴:“那倒也沒想幹嘛,就是覺得一場生生死死的大戲,就這麼著就結尾了,太虎頭蛇尾,假如這是個電視劇,肯定要被噴。”
朗冶笑了一下:“因為故事過程太浩大,所以結尾才要平淡下來,人逃不過生老病死,同樣逃不過柴米油鹽,愛情從來不需要驚心動魄。”
我說:“那是因為你不是土豪,你要是土豪,完全逃得過。”
朗冶沉默了一陣,忽然道:“如果朱顏今日不說,或許又要一個九百年要搭進去。”
我點頭:“所以情侶之間溝通很重要,你的想法如果不說,對方永遠無法準確猜到。”
朗冶站直了身體,語氣肅穆:“你說的很對,如果我不說,你永遠無法知道我到底在想什麼?”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朗冶站到我麵前,整了整衣領:“明珠,對不起。”
我:“……”
朗冶擺擺手:“你讓我說完。”
我似乎能預料到他要說什麼,不由得緊張,下意識地攥住袖口,勉強維持臉上從容的姿態:“你說。”
朗冶低下頭,看了看地麵,忽然彎下一條腿,單膝跪地:“鬱明珠,你能嫁給我嗎?”
我低頭看他,明媚的天光照亮他英挺的麵容,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他,從形狀完美的眉毛一直到性感英挺的下巴,每一個表情都不放過。
——第四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