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身後百年名(1 / 3)

陪任夏耗了一天,最後哪兒也沒選定,這姑娘充分顯示了她與生俱來的多事本質,橫挑鼻子豎挑眼,還老說話不算數,一會挑這個一會又看上那個,難為設計師還能一直保持笑容,換我早就潑她一臉酒。

他們的婚禮定在明年的九月份,據說是他倆在機場驚豔初遇的那一天。雖然我覺得那一天一點都不驚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任夏剛回來的時候,還和朗冶在接機處互相調戲,調戲的很開心。

朱顏自從那一日接下了找人的任務之後就再沒出現過,當然,也有可能是出現了我們不知道,畢竟齊予的店也是開要門做生意,不能在我這長期紮根。

玄殷已經在店裏無聊的長毛了,每天以調戲夏彌為打發時間的娛樂工具,我一直覺得他大概對夏彌小姑娘有意思,這可不成,這貨一天到晚沒個上進心,夏彌要嫁給他就太虧了。

是故每次他調戲夏彌的時候,我都要橫插一腳。

“嘖,我說你一個即將結婚的婦人,能不能別妨礙年輕人追求愛情?”

夏彌聽了這話,滿臉通紅地縮蛋糕間去了,我瞪他一眼,道:“你要是認真的,就好好追,追到手好好談,可你這一天到晚居無定性,來我這打工都是玩票性質,你讓我怎麼放心把姑娘交給你。”

玄殷很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又不是她媽,你有什麼不放心的,何況這年頭又不是認真了就能追到手,比如玄囂,夠認真了吧,你拒絕他還不是拒絕的跟玩兒似得。”

我:“……”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小心眼的男人更可怕的物種了,每次把肖鉉拎出來刺激我一番,然後還要做作的囑咐。

“當然,我就那麼一說,打個比方而已,你可千萬不要在生出什麼別的心思,那對你對他對朗冶都不好。”

我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偏偏又發作不得。

玄殷低頭算了會賬,又抬頭看我,歎了口氣:“鬱明珠,你說你的命怎麼這麼好呢?前有肖鉉,後有朗冶,你說這一個個也得算是人中龍鳳神中豪傑吧,怎麼就都一頭撞死在你身上了呢?真是太讓人難以理解和接受了。”

我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他:“你……你果然喜歡肖鉉吧。”

玄殷麵無表情地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算賬。

齊予的電話這時候打過來,他報了個地址,說顧博然找到了,讓我們立刻過去。

我和玄殷都十分激動,因為他報的那個地址正是濱海京劇劇團的地點,果然唱戲這東西講究天賦,顧博然上輩子是名角,這輩子估計也差不了。

在去的路上,我和玄殷絞盡腦汁地回憶了濱海這幾年後進的京劇新秀,還假設了無數場景並進行小規模排練,以保證一會能夠順暢溝通,說服他相信前世今生的糾葛,然後再去見稻子一麵。

齊予正在京劇團對麵的馬路牙子上站著,和一個小年輕在說話,小年輕長得眉清目秀的,氣質儒雅,表情溫文,一看就是可造之材。

我和玄殷按捺著激動之情下車,站到齊予身邊,雙眼放光地看著那個小年輕。

小年輕在我們如狼似虎地眼神下紅了紅臉,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齊予慢悠悠地打量了我們一眼,慢悠悠地伸手,慢悠悠地介紹:“這位是……”

他還沒說完,玄殷就上前一步,雙手握住那個小年輕的手,激動的晃了晃:“哎呀,這位就是顧先生吧,果然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不愧是戲劇界未來的名角啊。”

小年輕驚恐地看著他,使勁把手抽出來,又後退一步,勉強笑了笑:“你誤會了,我姓嶽。”

齊予慢悠悠地把剩下的話說完:“嶽琦先生,濱海京劇團的人事主管。”

幸好剛剛把持住了……

玄殷頓了一下,繼續用剛剛那個腔調道:“哎呀,不愧是京劇團出來的人,這身段氣度,一不小心就誤會了,哈哈,嶽先生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京劇團主管人事,果然年輕有為。”

齊予露出一臉“這貨是誰我真的不認識他”的表情,上前一步,伸手把他撥拉到一邊:“謝謝嶽主任了,我這就去跟穆老師交流一下,再確認確認。”

小年輕對齊予笑笑:“你們這樣幫抗戰老兵找戰友的行為,真是太讓人感動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願意加入你們的組織。”

齊予點點頭:“我會把您的意思給我們會長傳達的,謝謝您。”

小年輕跟他禮貌的道了個別,走天橋進劇團去了。

齊予這才正眼看了一下玄殷:“神算,您打雞血了麼?”

玄殷無辜的摸了摸鼻子:“太激動了,沒搞清狀況。”

我問齊予:“你搞清狀況了麼?穆老師又是誰?”

齊予歎了口氣,用手指著京劇團門口保衛科的小屋子:“你看到門口那個老頭了沒?”

我眯著眼睛一看,一個滿頭花白,腰嚴重佝僂的老人穿了身灰布工作服,正拿了把小掃帚,打掃大門。

齊予道:“那是顧博然,他今年101歲了,他還活著。”

我大吃一驚,又仔細去看那個老人,他臉上布滿了疤痕,猙獰扭曲,打眼一看,猶如惡鬼。然而他的表情卻十分安詳平靜,眼睛平靜猶如一泓深水,絲毫不顯渾濁。

他是顧博然,那日在月光之下離去時,穿著幹淨整潔的中山裝,雖然年近半百,卻眉目依然俊朗的顧博然。

齊予道:“朱顏沒有在生死薄上查到他,求了地府編輯部的人,才知道他原來在這裏,你知道嗎?顧博然是地府第一個,沒有命格的人。”

我轉臉看他:“沒有命格?”

齊予道:“他應該在文革後期死掉,但是有一隻遊魂給了他三言兩句的提示,讓他自毀容貌,趁夜逃脫,救了他一命。所以從此顧博然死去,穆春生卻活了下來,地府從來沒有被鬼救活的人,所以他們留著他的性命,想看看他不受地府命格的約束之後,會活出什麼樣的人生。”

玄殷問道:“什麼樣的人生?”

齊予笑了一下:“我以為你會問救他的那隻遊魂是誰。”

我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似的,道:“他妻子?”

齊予驚訝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

我和玄殷都震驚了:“真的是他妻子?”

齊予道:“他妻子逃脫了鬼差的追捕,親眼目睹了丈夫被批鬥遊街,顧博然那天晚上,並沒有去逃命,而是去找了當地紅衛兵的首長,與他達成協議,隻要他低頭認罪,他們就不牽扯春生和戲班。”

我驚訝道:“首長居然如此講道理?”

齊予看了我一眼:“文革時期暴動的都是刁民,地方的軍區首長還是個正常人,何況顧博然並不是政治犯,不牽扯利益糾紛,自然好說話。”

我說:“然後呢?”

齊予道:“他們要槍斃他,顧太太無計可施,在他麵前顯了型,放火燒了關押他的地方,讓他自毀容貌逃了出去,那場大火燒掉了九條人命,驚動了中央地府,顧太太就是在這件事裏被抓回去的,到現在還在十八層地獄,為這九條人命恕罪。”

我張了張嘴,問了句沒有意義的問題:“這些事情,顧博然知道麼?”

齊予搖頭:“他自然不知道,我剛剛問了嶽主任,濱海京劇劇團成立的時候,他是負責管理戲袍道具的,幾十年來一直再做這項工作,沒有親人也沒有家,就住在保衛科裏。”

玄殷問道:“沒有人知道他就是顧博然麼?”

齊予道:“他們隻知道他是文革中受迫害的票友,對武生和老生的演繹很有心得,所以一直尊稱他為穆老師,顧氏武生的大部分戲路步法,都是他傳給那些年輕演員的。”

我說:“他從來沒有回過戲園子嗎?”

齊予音色沉沉,似敘述也似歎息:“沒有,一次都沒有,或許在他看來,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說:“那現在怎麼辦?”

玄殷笑了笑:“還能怎麼辦,原本還擔心他已經投胎轉世,需要喚醒他的記憶,現在正好省去這一步驟了,以他的心氣,如果真的把往事當做前生,就不會在劇團看幾十年的道具。”

我們走天橋到劇團門口,他依然在專心致誌地掃地,握著掃帚的手青筋暴起,瘦骨嶙峋,爬滿了老年斑。

這隻曾經握刀槍的手,這個曾經演英雄的人。

可能是我們在門口站的時間太長,終於驚動了老人,他顫顫巍巍地直起腰,眯著眼睛看了我們半天:“敢問幾位是來……”

我打斷他的話,張口喊道:“顧老師。”

他連眉角都沒有動一動:“找人?”

我又道:“顧博然老師。”

他握著掃帚的手慢慢放下,一言未發。

我說:“我既然能找到這兒,自然能確定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沒想到您居然還活著,居然還在濱海,居然會在這裏工作。”

他的手微微抖動,抬起來扶住了一邊的牆,良久,長長一聲歎息:“顧博然,這名字,有半個世紀沒人用它來稱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