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著牆,慢慢在登記處的桌子後麵坐下,沉默許久,才道:“你們能找到我,想必是廢了些力氣的,隻是我不明白我還有什麼值得尋找的。”
我笑了笑:“顧博然死了,但是木頭還活著,對嗎?”
他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我:“你……你怎麼知道……”
我說:“我自然知道,如你所說,顧博然早就在文革中去世,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了,但是,上個時代的人卻依然有關於您的執念,您活下來了,那個執念,也活下來了。”
可能我說的太過文藝,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喃喃道:“執念?”
玄殷不耐煩我們磨磨唧唧的打啞謎,上前一步,道:“其實就是您離開春生和戲園子的時候,曾經答應辦完事就回去,讓人等著您,現在那個人托我們來問問,您的事情辦完了沒有,什麼時候回去?”
他瞬間麵色大變,一下子站起來,雙手撐住桌麵,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他……博恩……稻子……他……他還活著?”
玄殷笑了一下:“您相信這世界上有鬼嗎?”
他麵色詭異地重複:“鬼?”
玄殷道:“人死之後,魂歸地府,再入輪回,可有一些生魂,執念太過強大,於是便滯留陽世遲遲不肯離去,直到心願了解,便稱之為鬼,有的生魂命好,遇到高人出手,在陽世滯留百年還不妨礙投胎轉世,但是有的命不好的,便隻能靠自己的意誌力留下,或許還等不到心願了結,就魂飛魄散了。”
他越聽,臉色就越蒼白,哆哆嗦嗦地問道:“稻子……稻子他……”
玄殷道:“您再不回去,他就要真的魂飛魄散了。”
我們在日落西山的時候搭車前往戲台街,主要是考慮到稻子的情況,如再在日光之下遊蕩幾次,立刻形神俱滅也說不準。上車的時候,穆念春渾身僵硬,緊緊握著車門上麵的安全把手,一路上都不發一言。
我們在戲台街街口下車,那周圍的房屋布局和半個世紀前一模一樣,有很多次政府想要改造,全部被稻子想辦法阻止。
穆念春每一步都走的極慢,就像時間在這裏刻意放慢的節拍。那個早點鋪子,隻有老頭老太太住的磚屋,斑駁牆壁上爬滿藤蔓植物,地上長著滑膩的青苔。
好像是戰火紛飛的年代,他們九死一生地熬過來,重新回到這個街口一樣,記憶裏的東西一件件模樣鮮明的跳出來,心裏那些想忘又不敢忘的過往,在這裏,依然麵目如新。
他在戲園門口停住腳步,慢慢站直佝僂的腰身,拉了拉身上洗的發白的舊式工作服。
他的手慢慢貼上門環,在這個過程中,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漸冷靜,緊抿的嘴角鬆開,他的背依然駝,卻給人以挺拔的印象。
幾時年前離開這裏的時候,他是英雄,今日重遊故地,依然是英雄。
顧博然回來了。
他推開門的一刹那,臉上忽然揚起微笑,和半個世紀前,那場傾城的月色之下,他離開之前揚起的笑容一模一樣,那個名震濱海戲壇的名角兒,讓整個濱海政府為之刮目的顧博然。
回來了。
戲台上依然是那一襲髒兮兮的戲袍憑空懸浮,急切的鑼鼓聲起,那戲袍隨鑼鼓緊走台布,驀然一停,開腔道:“老將軍請了。”
沒有人回答。
然而他也並不以為意,停頓片刻,似乎是等一個人答了句什麼,才繼續道:“可曾見過某家書信?”
停頓了一會,他又道:“但不知哪家先放?”
顧博然忽然應道:“自然是你家先放。”
他的嗓音已經不複當年最好的時候,有些微的嘶啞,可言語裏的氣勢依然長存,一刹那間台上的鑼鼓猛然寂靜,天地無聲,戲袍定在原地,良久,方顫著聲音道:“師哥?”
顧博然閉了閉眼,眼角掛下一道晶亮水痕:“博恩,我回來了。”
稻子從戲台上飄下來,急切地飄到顧博然麵前,戲袍的袖子抬起來,放在顧博然抬起的胳膊上,又喚了一聲:“師哥。”
顧博然注視著戲帽羽翎下那段空氣,眼神幽深,似乎真的能看到那張看不見的臉,他的嘴唇劇烈顫抖,低低的“唉”了一聲。
稻子忽然一低頭,戲袍一曲膝,跪在地上,已經帶了哭腔:“師哥……我沒本事,沒招呼好嫂子……師哥,你不知道……師父他也……他也……”
顧博然一矮身,也跪倒地上,緊緊捏住那身袍子,聲音哽咽:“我知道,博恩,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那兩根羽翎不停地抖動,袍子裏發出低低的嗚咽,到最後,變作嚎啕大哭:“師哥,你終於回來了。”
我在這個地方固執的留住時間,以百年為界限,幸好,隻有半個百年,你就回來了。
你終於回來了。
你到底回來了。
顧博然抬起手來,拍著他的肩:“你本可以不等我。”
稻子卻搖頭:“你答應過我。”
你答應過我,你會回來,所以我答應你,我會等你。
我側過臉去,用指腹按住眉心,將衝到眼底的淚意逼退。我在這世上活了幾百年,見過無數愛恨離別,見過無數生死之約,本以為早就麻木。然而現在,卻被這一份無關風月的承諾感動的喪失所有表達的能力。
顧博然抬手抹了抹眼睛,在稻子肩上拍了拍,扶著他站起來,向那個破舊的戲台走去:“我教你的那些東西,你還記著嗎?”
“一日都不敢忘記。”
“和我一起唱一出《定軍山》吧。”
“好,唱哪一段?”
“就從第二十場開始唱,你演夏侯淵。”
“好。”
戲台的幕布忽然開始移動,緩緩閉攏,他們一起消失在戲台的幕布裏,少時,二胡嗩呐重新響起,大紅的幕布拉開,一襲黑色的戲袍端端立在舞台上,手裏執著一柄長刀,端的啥威風凜凜,殺氣千般。他隨意挽了一個槍花,動作嫻熟,抬手一揮,開口唱到:“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助我黃忠成功勞。站立在營門三軍叫,大小兒郎聽根苗……”
這是我此生看過最好最隆重的京戲,沒有之一,這一刻才領略到梨園行真正的魅力,不僅僅在於戲台上的愛恨離別,家國大義,還有那大紅幕布後麵,所有的辛酸和汗水,所有的承諾和點頭。
常言戲子無義,因為戲台上那些感天動地的大義都是假的,別人的,可若是心中無義,有如何能演出戲台上的大義?《儒林外史》裏曾經提到一個大善人,戲子鮑文卿。待人接物溫文有禮,憐貧恤孤令人欽佩。吳敬梓在書中說他,“雖是下賤之業,但是個君子。”
說君子,心為君子,演英雄,身為英雄。
君子一諾重千金。顧博然答應他的師父,會為振興梨園而活下去,於是他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任憑那些無知的暴民踐踏他的尊嚴,虐待他的身體,曾經驕傲到寧願用婚姻來換取出人頭地的少年,曾經那個抱著奴才心試圖唱英雄戲的戲子,終於被現實撕破了所有光鮮偽裝之後,重生成了真正的英雄。
“老將軍請了。”
“請了。”
“可曾見過某家書信?”
“正為此事而來。”
我和玄殷齊予一同站在台下,用此生最崇敬的心情看台上這出戲,沒有高朋滿座,沒有轟然喝彩,甚至沒有嶄新的戲袍,沒有炫目的燈光。
但台上兩人投入的神情,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一不是此生最好的模樣,在他們還年輕時,還在京劇最流行的時代,每一位名角兒都會受到特殊禮遇。在他們登台獻唱時,還會有戲癡癡到骨子裏的票友,在精彩之處忘形,手舞足蹈,大喝一聲“好!”。
“但不知那家先放?”
“自然是你家先放。”
“老將軍若有二意?”
“丈夫一言,豈肯失信於你!”
這出戲裏的黃忠到底失信於夏侯淵,然而這個戲院裏以世紀為單位等待的人,和那個以生死為約定銘記的人卻從沒有失信於對方,顧博然前半生在梨園裏投諸的所有心血全部有所傳承,而顧博恩則恪守了他的諾言,他讓他代為記住的,他通通爛熟於心,他讓他代為保管的,他一直妥帖珍藏。
台上鑼鼓喧天,衣香鬢影間熱鬧非凡顧博然一生引以為傲的步法被顧博恩完美無瑕地表露,在這個廢棄已久的戲園子裏,《定軍山》最後一場武戲,縱觀梨園千年曆史,無出其右者。
黃忠揮刀斬殺了夏侯淵,立馬於戲台之上,得意洋洋地大笑三聲:“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三聲之後,那個直挺挺的身影忽然一僵,直接仰麵倒了下去。
我們大吃一驚,急忙跑上台,和稻子一起聚到他身邊,然而顧博然的眼睛卻已經閉上,他臉上疤痕縱橫,狀如惡鬼,唇角掛著安詳的笑意,正慢慢斷了呼吸。
稻子大喊了一聲:“師哥!”
玄殷扭過頭,長長歎息。
那身戲袍撲在顧博然胸口,慢慢癟了下去,這代表穿著它的那抹遊魂,正慢慢消散最後的形體,萬籟俱寂之間,恍然聽到一聲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