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哥。”
齊予原本蹲在地上,試圖對顧博然進行醫療救助,見此情景,站起身來後退一步,看了我們一眼,肅整衣冠,對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我和玄殷跟著一同彎腰下去。
憑空浮起的二胡嗩呐失去依托,掉落在地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院落裏,隱隱還有回聲響起,似乎是那些獨奏了百年的樂器,知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演奏他們,而發出的悲涼歎息。
靜默了一會,齊予問道:“現在怎麼辦?”
顧博然總算完成了他的心願,將他所悟出梨園技藝傳承下去,稻子也完成了他的心願,終於等到師兄歸來,我們……我們好像就是來湊熱鬧的,現在顧博然死在我們麵前,我們總不能把他扔這不管,國家早就不準土葬,那火化買骨灰盒買墓地什麼的,都得我們去操心。
最要命的,是穆念春的後事,人家在京劇團看道具看的好好地,我們去找了他一趟,然後人就死了,擺明了這樁命案跟我們脫不了關係,要是報警的話,搞不好我們一夥還能在《今日說法》上露個臉。
現在想來,雖然這樁閑事管的很令人感動,但……
我扶了一回額,半死不活道:“我們是不是得先給京劇團一個交代。”
齊予道:“咋交代?”
我說:“還能咋交代,編個合情合理地瞎話唄,總不能跟人說我們帶他去見他過世已久的師弟,他一激動跟師弟走了。”
齊予想了想:“我們可以說他見到闊別已久的老戰友,一激動心髒病突發了。”
我翻了個白眼:“你說你這孩子你當時為甚要說這瞎話,你為甚不能跟人說你是他兒子接他回家享福?”
齊予:“……”
正討論著,戲園子的門忽然被人大力推開,那門本來就年久失修,又被這麼用力一推,在寂靜深夜裏發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吱嘎”一聲,縱然我們仨在人鬼神三界都有過硬的關係,但還是忍不住集體打了個哆嗦。
一個人影站在門邊,全身躲在圍牆投下的陰影裏,看不清麵容。
齊予上前兩步,把我倆擋在身後,沉聲道:“你怎麼來了。”
那人道:“我他媽快被你嚇死了,你把我老婆拐到這來為什麼不提前跟我說一聲?打電話也不接,找人快找瘋了。”
他走出圍牆投下的陰影,臉完全沐浴在月光之下,眉心狠狠蹙起,一臉焦急之色:“玄殷你難道不知道她現在情況特殊?你還讓她到處亂跑!”
我從齊予後麵悄悄掏出手機看了看,不知道什麼時候調成靜音了,屏幕上14個未接來電。
齊予往旁邊一讓,把我暴露出來:“朗醫生你不要這樣,的確是我把你老婆帶這兒來的,但是我真沒有不讓她接你的電話。”
朗冶陰著臉走過來,縱身跳上戲台,走到我麵前,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我:“我告訴你,我現在真想把你揍一頓。”
我默默躲到玄殷身後:“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說我現在不好好的麼,倆男人跟著呢,要攻擊也輪不到我。”
玄殷一側身閃開,打圓場地“哈哈”了兩聲,轉移話題道:“這樣,你倆的私人恩怨回去再說,你先幫忙想想現在咋辦。”
朗冶這才看到地上躺著的一個死人和一身戲袍,問道:“什麼個情況?”
玄殷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蕩氣回腸地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然而還沒開腔就被朗冶打斷:“說簡單點。”
齊予道:“就是我們找到顧博然了把他帶來和顧博恩見了一麵他倆都十分激動然後一起唱了一出《定軍山》唱完死了。”
我:“……”
玄殷:“……”
齊予無辜地看著他:“簡潔版就這樣,大概就發生了這麼個故事。現在的問題是顧博然死了就死了,但穆念春怎麼辦?”
朗冶道:“穆念春又是誰?”
齊予道:“就是顧老先生從批鬥看守所裏逃出來後的化名,穆念春一直在濱海京劇團看服裝道具。”
朗冶搓了搓下巴:“在編啊,在編就比較困難了。”
齊予眼巴巴地看著他。
玄殷忽然“咦”了一聲,走過去對朗冶道:“你能不能把這世上和穆念春有關的所有記憶全部消掉?”
朗冶皺起眉,半天沒答話。
我看了看玄殷和齊予,加入勸解大軍,道:“我知道你一向不願意在凡世使用法力,但現在的情況是你不施法我們就要坐牢,兩者相比,還是施法好一點,你說對吧。”
玄殷跟著點頭:“就是,你看,殺人就算不判死刑,也得判個無期吧,我們是無所謂,但你忍心讓你媳婦在牢裏坐個無期麼?你看她的命還那麼長,回頭就她是女子監獄裏資曆最老的囚犯,監獄長上任還得去她那拜碼頭。”
我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覺得簡直悲從中來,於是蹭到他麵前,企圖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攻陷他。
朗冶對我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頭:“我的確不忍心我媳婦去坐牢,但你又不是我媳婦你說對吧,我幹毛要管你?”
玄殷趕快過來火上澆油:“嘖,現在這男人太不靠譜了,剛剛還職責我們把他老婆拐走,現在分分鍾就不願意管了,明珠啊明珠,你跟他還不如跟我們玄囂呢你說對吧,你看看現在這事兒搞得,真是的。”
朗冶臉上風雲變幻。
我看著他,陰著臉道:“不管拉倒,老子怕你了還。玄殷,去給任夏打電話叫她過來。”
玄殷樂顛顛地應了一聲,伸手去掏手機。
朗冶攔住他,一臉吃黃連的表情:“別別,我錯了我錯了,你們想怎麼樣,說吧。”
玄殷道:“很簡單的,就是你把這世上和穆念春有關的所有記憶全部消掉就行了。”
朗冶指著地上的人道:“那遺體怎麼辦?你也不給人家辦個遺體告別儀式,這樣真的好麼?”
齊予道:“他並不在乎什麼告別儀式不告別儀式的吧,穆念春本來就是替顧博然活著,現在顧博然的心願完成了,穆念春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這世上隻銘記一個顧博然就夠了。”
朗冶點點頭在顧博然的遺體邊蹲下,伸手握住他蒼老瘦削的左手,凝了凝神,閉上眼睛。
天空中驀然亮起點點星光,無數成片段的畫麵從戲園子外麵的天空飛進來,聚在顧博然心口,變成雲霧形狀的一團。
是那個繁星點點的晚上,他離開春生和戲園之後,獨自走在濱海空曠的街道上,走過貼著無數大字報和濃墨書寫口號的街,明明已經到了城門口,卻又折身,向文革小組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是他從關押批鬥人員的看守所逃出來之後,背後熊熊火光直舔天際,他手裏握著半隻剪子,尖端抵在喉結上,沉默很久,又移上麵頰。
是京劇團成立,他已經滿頭銀白,無數戲衣掛在以架上,他在劇團的服裝道具室裏,伸手想去觸摸那些色彩斑斕的戲袍,卻幾次都沒有敢摸上去,良久之後,慢慢屈膝跪在地上,發出一聲痛極的嗚咽。
是年輕的戲子們在牆上貼滿大鏡子的形體室練功,恭敬地向他詢問其中一個步法是否正確,請他來做示範時,他僵在原地的動作,和鏡子裏映出的,盛滿蒼涼的眼神。
這是穆念春的一生。
他心口聚集的雲霧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我們都有些驚訝,這個本應默默無名的老人,原來他在這世間留下了這樣多的記憶,這樣鮮明,這樣深刻。
灰色的霧逐漸充斥了整個戲台,慢慢向外擴散,良久之後,直到外麵再也沒有畫麵片段進來,朗冶才睜開眼睛,掂起一縷雲霧,做了個手勢,將它們扔上半空。
戲台上的霧氣被那一縷牽引,逐漸上升,布滿了整個晴朗的夜空,逐漸陰雲密布,驀然間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雷聲陣陣,緊跟著便是傾盆大雨。
朗冶吐了口氣,站起身來:“等這場雨下盡,那些記憶便會徹底消失。”
齊予問道:“那雨停之後,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得穆念春這個人嗎?”
朗冶點點頭:“再也不會有人記起。”
齊予點點頭:“地府命格錄上,顧博然本應在文革中去世,穆念春不應該在這世上存活,但是他居然能活下來,還能留下這樣多的東西。”
玄殷道:“世人理應銘記他。”
朗冶道:“他們會銘記顧博然的,梨園千年情義長存,隻要唱武生,必知顧博然,他辛辛苦苦偷生幾十年,為的不就是讓那些東西,不被忘記麼?”
他們這麼一說,我忽然想起稻子的記憶裏曾經提到的那本《博然筆錄》,於是道:“顧博然曾經交給稻子的那本書,你們誰知道藏哪了?”
一夥人都愣了,麵麵相覷,都搖搖頭:“你剛剛怎麼不問!”
我按著額頭,後悔的腸子都青了:“我剛剛沒想起來嘛。”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