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是最好的結局1(3 / 3)

這可真是一個斯文敗類與衣冠禽獸相得益彰的家族。

遊艇內部的休息室,林衿手裏拿著一盒藥,匆匆上前到了衛碧的跟前,滿臉關切。

“聽說你暈船,好些了嗎?”

衛碧接過藥,笑道:“沒有,是周禮誇張了。”

林衿如釋重負:“還好,我還在擔心你明天沒有辦法出席我的生日party呢。”

“生日party?”

林衿眨眨眼,目光投向秦則寧:“則寧與爸爸安排的,我對男人安排驚喜的俗套方式還真是沒想法,年年都隻有那幾樣,還自以為別出心裁。”

原來明天是林衿生日,難怪秦伯遠也趕到這小小的劇組來湊熱鬧了。

“其實我是無意中看到了曲小姐的合同資料。”林衿巧笑,“真是緣分,曲小姐的生日與我是同一天。不如我做東,一起慶祝?”

“哦?曲小姐竟然和小衿是同一天生日?”秦伯遠也回到船艙內,正好聽到了後半段對話,頗為詫異。

船艙裏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目光彙聚到了衛碧身上,隻有秦則寧似乎並不意外,自顧自倒了一杯紅酒。衛碧與林衿,一個摸爬滾打如今光鮮亮麗,另一個卻是生來就擁有許多珍貴的東西,同一天生日,卻是南轅北轍的人生嗎?

衛碧搖頭笑了:“我身份證上的生日隻是被孤兒院正式收養的日期,並不是我的生日,我也從來沒過過生日。”

“那曲小姐的生日是哪天?”林衿問。

秦則寧皺起了眉頭。

衛碧早就對這樣的疑問習以為常,淡淡道:“不知道。”

“沒有去查過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總歸有些可憐……”

“林衿!”秦則寧冷道。

就連秦伯遠望向林衿的目光也不太愉悅。

林衿被嚇了一跳,望向秦則寧的目光帶了埋怨,卻沒有終止話題。她說:“明天一起慶祝,好不好?”

……果然是被拉來當炮灰的嗎?

衛碧在心底哀歎,考慮半天,答:“不好。”

林衿一愣,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衛碧咧嘴笑了:“連自己生日都不知道,我一直挺難過的,所以從來沒想過過生日。尤其是身份證上生日那天,特別特別特別難過。”衛碧輕飄飄望向林衿,語調盡量真誠,“林小姐,不會為難我吧?”

秦家長大的孩子,語言套路是學得滴水不漏,可是麵對野路子卻並不擅長。衛碧就是那個沒臉沒皮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路子。

林衿的臉色變了又變:“當然。”

“祝林小姐生日快樂。”衛碧笑眯眯道。

第二天,劇組的所有事宜都暫停,全劇組人員通力合作,在島上布置了露天的派對會場。美酒與美食一應俱全,主席台上的鮮花是清晨空運來的,布置完畢時花瓣上還帶著晨露。

“你說,會下雨嗎?”陶可黏在衛碧身後,軟綿綿低聲細語。

衛碧笑道:“不會。”

這種場合顯然是準備已久,怎麼會忽略天氣呢?隻不過於一場生日宴會而言,現在的場麵似乎太隆重了,就算是秦家寶貴的女兒,也不至於這樣吧?

沒過多久,媒體團搭乘輪船來到,長槍短炮對著禮台一字兒排開。秦伯遠做了簡單的致辭,祝賀林衿生日快樂。緊接著,他的律師手拿公文包上了台,對著諸多攝像機念了一份公文,宣布環球影視將為《為帝》追加三億投資,待到影片上映時,所有票房都將作為以林衿名字命名的基金會的初始資金,由秦伯遠親自掌舵……

媒體閃光燈一片。

所有劇組人員還來不及消化這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人人都麵麵相覷,隻有江寧一臉凝重地望著秦伯遠,似乎別有心事。

這可真是年度大戲啊。

衛碧悄悄從人群中退了出來,給陸箏打了電話,問他:“所以,這筆錢的投入是你之前就知道的嗎?你的計劃與這筆錢有關係?”

“是。”

“你需要我做的並不止成為這個三億追加資金投入的女主吧?還包括什麼,比如……取得劇組的大致支出預算?”

電話那頭的陸箏一陣沉默,好久,他的聲音才悠悠傳來:“小衡,”他輕道,“如果現在要你退出《為帝》劇組,你願意嗎?”

“為什麼?”衛碧不明所以。

陸箏的呼吸漸漸急促,他似乎難以找到措辭,最終隻擠出一串含混的詞語。

“我……我有一些……”

“……嗯?”

“沒什麼。”陸箏輕道,“我等你回來。”

“好。”

衛碧掛斷電話,遠遠看著派對會場一派熙熙攘攘。事到如今,她才終於大概明白陸箏在計劃的東西。環球對江寧新戲的投資巨大,在投資之初就以設立票房收入為基金會初始資金,這種種行為都不是正常的。陸箏他一開始就以這一筆非同尋常的錢為目標,秦則寧恐怕也知道,秦伯遠更加是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在奔波忙碌,隻不過是否是同一條船上的就不得而知了。

她在這其中,恐怕隻是SE與環球相連接的一條小魚。

未來的颶風巨浪,隻能靠自己。

……

SE辦公室,秘書小姐小心地在門口探望,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上前。陸總監的辦公室向來是大家最樂意送文件的地方,因為陸箏總是和顏悅色,一雙笑眼明媚如暖陽。可是今天陸箏似乎……心情不好?

他靜坐在辦公桌前,聽見聲響才恍然回過神來,眼神仍然有些狼狽。

“陸總監,營銷部今年的企劃案,請問您是否批閱完畢了?”

“Andy……”陸箏答非所問,“你有沒有……送上去文件後,又後悔的時候?”

“……啊?有、有啊……”秘書小姐疑惑不已。

“那怎麼辦?”陸箏摘下眼鏡,目光微微失神,竟然有一點點無措。

秘書小姐感受到了自己臉上發燒,慌亂答:“在能阻止的時候盡量阻止啊,萬一還有機會。”

“那要是,已經晚了呢?”

秘書小姐想了想,答:“那就沒有辦法了,隻能做好時刻補救的準備。”

陸箏閉上了眼。

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眼神已經不複剛才的迷亂。他拿起手機,翻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撥通。

“一切如你預計,何警官。”

等到第三天,《為帝》終於正式開拍。

最先拍攝的是本劇最終的鏡頭,也是本劇聲勢最為浩大的一個鏡頭,陳國國破家亡,陳國皇帝帶全家老小逃亡至荒郊的行宮,然而仍然被發現了行蹤。凜冽的冬日淩晨,叛將踏破荒野寧靜。皇帝最後的親衛與叛軍殊死搏鬥,然而卻最終寡不敵眾,被屠戮殆盡。日出時分,叛軍帶領金戈鐵馬直入行宮,一路斬殺所見侍從……陳國皇帝手握開國之刀,眼睜睜看著族中親人齊跪在祖宗祠堂前,一個接著一個飲下鴆酒……

這是一個長達兩分鍾的長鏡頭,所有的人各就各位,由一台攝像機鋪設漫長的軌道而成。這是非常複雜的拍法,所有人員不能有一個走位錯誤,否則就得全盤重來。

“重來!重來!那邊的士兵你是沒有吃飯嗎?!你手裏的是刀不是斧!演不了別演!”整整一個上午,江寧的嗓子已經啞了,渾濁的眼裏滿是怒火。

一幹主演在最後一個鏡頭的片場準備,然而前麵的群演頻頻出錯,所有人都跪得雙腿發軟,兩眼冒了金星。

終於,鏡頭第一次移動到了主演場次,衛碧飾演女帝,隻露出一個端劍的背影紋絲不動,鏡頭在她身後移動,逐漸掃過陶可、林衿等人……林衿徐徐站起身,從侍從手中接過杯盞,忽然一個踉蹌,杯子跌落在了地上。

“卡——”江寧氣急敗壞,看是林衿,活生生把口中的罵聲咽了回去,“重來!”

林衿眼圈泛紅,雖然沒有挨罵,不過因為她這一個錯誤,之前的全部鏡頭已經作廢,現場的目光自然多有異樣。

重來,代表重跪、場地還原、群演歸位,大約過了十五分鍾,鏡頭又一次回到祠堂內。這一次林衿的杯盞沒有摔,她僵硬著身體移動到位,舉杯對著衛碧行了個宮廷禮,而後是長久的靜默。

眾:“……”

片刻後,江寧惡狠狠砸了手裏的分鏡本。

“你這是忘詞了嗎?!”

林衿紅了臉,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對不起。”她小聲解釋,“我太累了……”

“誰不累?!”江寧冷笑。

尷尬的沉默在片場蔓延。

林衿是什麼,在片場的身份等同於三個億。就算是追求藝術如江寧,也並不敢真把三個億踢出劇組。等到午後,太陽已經高升,江導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歎息道:“武替呢?叫武替過來,鏡頭稍微改改,從側邊切入,不要拍到臉了。”

……這簡直是打臉啊。

衛碧沒有力氣幸災樂禍,她其實也隻不過是勉強支撐。她跪著的姿勢正對陽光,太陽直射到眼睛裏,刺痛的感覺越來越明晰,可是如果閉上眼,身體就無法保持平衡……她隻能盡量眯著眼睛,乞求下一遍千萬不要再出狀況。

好在,這一遍一切順利,鏡頭終於正對著掃到了女帝的臉上。

衛碧徐徐起身,把刀刃舉過頭頂,目光聚焦在鏡頭稍上的位置。

“大陳已亡!爾等還不束手就擒!”鏡頭外,飾演叛將的中年人扯著嗓子號叫出聲。

衛碧的目光微微低垂,麵無表情的臉上隻有幾根亂發飄散。停頓了許久,她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微妙的弧度,和麻木的眼神搭配顯得突兀而又詭異——

是啊,大陳已經亡了。

鮮血終將洗淨整個皇族的汙穢。

沒有人會記得那些血腥的過往,沒有誰會記起這一段民不聊生的歲月。

這個黑暗而有腐朽的王朝終將成為曆史上不堪入目的一筆,為歲月所長埋。

消亡殆盡,腐爛為泥。

這是最好的結局。

“昏君!你還不束手投降!”叛將的刀刃發出錚鳴,“昏君!事到如今,你可曾有一分悔悟!”

衛碧的目光漸漸聚焦,重新鎖定到鏡頭上,在監視器裏看起來,就像是她的眼睛從迷蒙逐漸閃出了光輝。

“沒有。”衛碧沙啞著聲音出聲,她勾起嘴角,拔刀出鞘,“孤所作所為,事事真心,步步循性,今時今日入此局,雖死,無悔。”

刀刃鋒利,然而女帝卻並沒有用它自刎,她把那一柄刀刃狠狠摔在了地上,踩在腳下,從懷中取出一柄短短的匕首,直直刺入自己的胸膛。

叛軍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麵,愣在當場。

女帝轟然倒地,陽光直射入眼,露出黃褐色的眼眸,澄如往昔風光霽月的歲月。

時間仿佛靜止,沒人敢呼吸。

“卡——”

好久,江寧率先反應過來。

所有人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躺在地上的衛碧卻忽然捂住了眼睛,痛苦得蜷縮成了一團。

“衡、衡姐?”離得最近的陶可第一個反應過來。

在所有人行動之前,秦則寧衝進了片場,脫下衣服蓋住了衛碧的頭——“直升機!”

“快、快叫直升機!”

片場亂成一團。

衛碧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剛才說第一句台詞的時候視野就已經不太清晰,等到倒地之後太陽直射,眼前忽然一片血染的紅……劇痛從眼球底部直穿向腦後,她痛得連呼吸都零零碎碎,意識開始亂成一團……

“阿碧……阿碧!”秦則寧慌亂的聲音近在咫尺。

衛碧忽然覺得周遭一片安靜,混亂的思維最終集結類似荒謬的情緒覆蓋全身。秦則寧……秦則寧,今時今日這種結局,我每一步都是清醒著走過,沒有後悔過,也沒有後悔的餘地,隻是……隻是……

“你忍一忍,醫生馬上到了——你忍一忍——”

“……痛……”衛碧艱澀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裳,終於出了聲。

秦則寧忽然汗如雨下,心慌得無以複加。衛碧拍戲十年,從未喊過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片場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所有的工作停滯,直升機匆匆趕赴位於最近的H市市醫院,整個劇組的工作徹底癱瘓。

醫院急診室,醫生匆匆翻閱資料,用探照燈仔細查看衛碧的眼睛,問她:“有什麼病史?”

衛碧的疼痛已經稍稍緩解,她已經又能看清一點點影子,看得見周圍晃動的人影,聽見在耳旁回蕩的心率監視器的聲響——這裏是醫院嗎?她想支起身體,卻被一股力道按了回去,隻能茫然躺在臨時的急診床上。

“三年前……眼睛因為火災,受過傷。剛才起初有點幹澀,直視陽光的時間有些久……”

“傷及視網膜?”

衛碧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已經是三年前的傷?”醫生的口氣陡然嚴厲起來,“既然已經是三年前的舊傷,怎麼現在還會弄得這麼狼狽?年紀輕輕不懂得保護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怎麼辦?!你是想早早失明嗎?!”

“……對不起。”衛碧理虧,虛弱道。

“還有你,你是家屬吧?”醫生嚴厲的目光落在秦則寧身上,“她的眼睛受過傷,絕對不能有二次傷害,你們是有多疏於護理,才能讓她變成現在這樣子?你們知不知道她隨時可能失明?”

秦則寧麵色鐵青。

醫生也臉色不佳,懶得多作糾纏:“去做詳細檢查。”

衛碧虛軟地躺在床上,感覺到有人推著床走過長長的過道。一路都是細碎的腳步聲和淩亂的呼吸,到末了,是秦則寧的顫抖的聲音。

他說:“這就是你在青城醫院治療的‘小問題’?”

衛碧沉默。

秦則寧茫然站在原地,直到病床被拖進檢查室,他才深吸一口氣,掏出手機撥通助理的電話。

“秦總?”電話那頭Mako聲音溫和。

“幫我去查秋山醫院,衛碧的主治醫師電話。”

“已經查過了,不過宋醫生拒絕透露衛小姐的病情。”

“把他的電話發我!”

“……是。”Mako的聲音抖了抖,飛快地掛斷了電話。

很快,一串電話號碼出現在了秦則寧的手機上。

秦則寧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在所有的事情得到驗證之前,他不願意去多想,隻是……越是克製,就越是心慌。

究竟有多少事情,是他沒有注意到的?

宋承明的飛機三個小時後抵達。

三個半小時後,秦則寧在醫院的會客區見到了行色匆匆的宋醫生,隻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的臉就被宋醫生重重的一拳擊中,整個身體踉蹌著退後砸到了牆麵上。

“秦則寧!”宋醫生的臉原本一派斯文,此時此刻卻紅了眼,幾步上前揪住了秦則寧的衣領,又是重重一拳襲上他的下巴。

秦則寧一動不動,任由宋醫生的拳頭第三次落在自己的臉上。三拳落下,他的牙齒有些鬆動,唇齒間傳來一股腥甜的味道。

“很高興見到你,宋醫生。”

秦則寧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站直了身體,朝宋承明伸出手。

在他趕到醫院之前,秦則寧已經大致瀏覽了他的相關履曆,不出意外地發現了他的成長地點:仁愛孤兒院。他是衛碧的親人。

“……無恥!”宋承明氣喘籲籲,眼底仍然猩紅一片。

秦則寧低垂下眼瞼,低沉道:“你可以盡量發泄你的憎惡,隻要你能告訴我衛碧這幾年發生了什麼,她的眼疾,究竟是什麼時候惡化的。”

宋承明冷笑:“秦則寧,你這時候裝什麼情聖?”

“請告訴我……”

秦則寧的話沒出口,胸口又被狠狠的一拳擊中,撞倒一片桌椅。

深夜的醫院,地磚的冰涼仿佛能夠穿透脊椎,他坐在地上愣了一會兒,扶著椅子緩緩起身,低聲道:“現在,你準備好說了嗎?”

……

宋承明離開時已經是醫院快要熄燈的時候。他隻在衛碧的房間裏停留了半個小時,叮囑了她一些注意事項,臨走前路過病房外的座椅,又神色複雜地望了秦則寧一眼。

秦則寧如同雕像,靜坐在病房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所有人離開,他終於把頭埋進了膝蓋裏,急促地喘息了幾口氣。

——三年前火災,傷勢嚴重,險些失明。

——醫院禁止拍戲,她偷偷轉院,為了公司的危機硬生生扛著病痛連續參與拍攝。

——三年病情反複,平均每一周都有半天時間的會診,卻瞞過了所有的媒體。

——自去年開始因為巨大的輿論壓力更加減少會診次數,導致眼疾急劇惡化。

——40%失明率,80%後遺率……

在她麵臨著失明的危險咬牙支撐著的時候,他做了什麼?

醫院的走廊夜晚寂靜而且寒冷。秦則寧僵坐在病房外,感受著每一秒時間流走帶來的淩遲。

他剝奪她的全部成績,逼她離開她為之奮鬥了十年的環球影視,甚至……甚至在她名譽毀於一旦之際,他都因為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選擇冷眼旁觀。

他不敢想象,這一年來她到底經曆了什麼。

被放棄,被誤解,被逼迫……

而他……又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