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感人的母親的慈愛,你握刀的手有點軟了。你從艾蒂背上抓起一把雪,狠狠抹了抹臉,抹去這多餘的柔情。
你弓著腰撲上去閃電般朝花麵崽豎直的脖頸砍了一刀。盆形黑穀裏耀起一道弧形的白光。你的手臂一陣發麻,傳來牛骨被鋼刀斫斷的哢嚓聲。你看見花麵崽的頭顱像長了翅膀似地飛離軀體,在空中打了個旋轉,穩穩地落到雪地上。
艾蒂震驚了,悲愴地長哞一聲,身上那層白雪霎時間被怒火炸得像群驚飛的白鳥。它又變成一頭黑犛牛,怒不可遏地朝你衝來。
你回過神來,撒腿奔逃。這是一步之遙的追擊,幸虧是爬坡,你手腳並用,使出吃奶的勁,才躲過了牛角的鋒芒。你終於逃出了黑穀,同你預料的一樣,艾蒂盯著你的身影窮追不舍,也跟出了黑穀。你踉踉蹌蹌朝那棵傲立在山梁上的冷杉樹奔去。你終於搶先幾步來到樹旁,你摟著樹杆,往上攀爬,糟糕,樹幹上掛著一層冰淩,你剛爬到樹半腰,一腳沒摳穩,吱溜又滑落下來。艾蒂嘴腔裏噴出的那股腥騷的熱氣流灌進你的衣領。再繼續爬樹肯定會被牛角活活釘在樹幹上的。你雙腳用力在樹上一蹬,身體斜斜地彈射出去。
咚,艾蒂的雙角深深刺進樹幹,震得樹冠嘩啦啦顫抖,抖落一層暴雨似的冰淩雪塵。
你在雪地裏打了兩個滾,爬起來沿著山梁往前跑。艾蒂發瘋般地追攆上來。
在平地上,犛牛奔跑的耐力和速度都要超過人。你跑著跑著,突然覺得背後像被誰猛擊了一掌,身體輕盈地飛了起來,在半空中形成一條拋物線,剛好落在陡崖的邊緣,好險哪,再稍稍飛遠一些,就跌進黑穀了。你手撐著白雪想站起來,身體沉得像石頭,動都動不了。你曉得自己已被牛角撞著了,奇怪的是背部並不覺得疼,隻是有點發麻,還燠熱得難受。你反轉手臂在背上摸了摸,摸到一層粘粘的液體,再擦擦眼前的雪,白雪變成了紅雪。
艾蒂氣咻咻地趕過來,威嚴地站在你麵前,兩隻牛眼可怕地發綠,迸射出兩股凶光。它又朝你垂下尖角。這可惡的畜生,還嫌撞得不夠嗎?這一次,牛角並沒刺進你的身體,而是探進你身體底下的雪層。牛脖上的肌肉擰成麻花。你明白了,這瘋牛是要將細長的牛角像鏟刀似地把你鏟起來拋進黑穀去!它是要在花麵崽遇害的地方進行血祭。你受了重傷,匍伏在地上無力抗拒,隻好聽任它擺布了。
牛角將你的身體抬了起來,就在這時,對麵的日曲卡雪峰訇地傳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艾蒂從你身體底下抽出牛角,和你一起循聲望去,山峰上懸吊著的巨大的雪塊墜落下來,砸在半山腰上,碎成幾瓣,揚起沙暴似的雪塵。厚達數米的雪塵鋪蓋黑穀,眨眼工夫,黑穀裏的岩石、灌木、小路和花麵崽的軀體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挺拔峻峭的日曲卡雪峰仿佛不堪忍受積蓄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冰雪的重負,不停地抖動身軀,山壁上的冰雪一片片一塊塊朝黑穀傾倒,黑穀裏沸騰起翻江倒海般的雪浪,蔚為壯觀。
艾蒂站在陡崖邊緣,呆呆地看著。突然,它伸直脖頸朝黑穀對麵的日曲卡雪峰哞叫了一聲。你從來沒聽到過如此綿長淒厲的哞叫,音調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忽而嘶啞忽而圓潤,像是揪心的悲鳴,又像是靈魂的哭泣。你躺在地上,聽得毛骨聳然。
突然,它轉身站到你麵前,朝你垂下倔強的頭顱。一條溫熱的濕漉漉的牛舌在你額角輕輕舔了舔。你看見,兩滴懺悔的淚從它茸毛密布的牛臉滾下來。
艾蒂,這沒什麼,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張開嘴想說,卻說不出聲來,喉嚨裏溢出一口腥熱的血。
驀地,艾蒂邁開四蹄跨出陡崖,朝黑穀衝下去。艾蒂,你這是要幹什麼呀?你想伸手去揪住那條蓬鬆的尾巴,但你已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日曲卡雪峰還在猛烈地抖落雪塊,黑穀差不多已被冰雪填滿。你看見,艾蒂琥珀色的牛角在冰雪上抵撞出一個窟窿,四條健壯的牛腿劃拉著,像條黑色的大魚,遊向雪層深處。它一定是想趕回花麵崽身邊。
艾蒂,快回來,生活還可以重新開始,我起過誓,會讓你養大一頭活潑可愛的小牛犢的。
又一片崩塌的雪撲進黑穀,窟窿不見了,黑色的大魚也不見了。黑穀盛滿了冰雪,隆起圓圓的穹頂。
你身體熱得要命,眼皮也睜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