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那時韋老師橫眉怒眼地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嗬斥他,責備他,或者命令他放掉小黃鸝,他是絕對不會服從的。小黃鸝是他逮著的,他愛怎麼處置是他的自由。假如她還要羅嗦,也許他會當著她的麵野蠻地將小黃鸝活活撕成兩半的。他才不怕她呢。
但韋老師的聲音那麼輕,仿佛是微風吹動花瓣;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充滿了女人才有的溫情,流動著一絲哀傷。她望著他,不是老師對學生的命令,也不是成人對孩童的吩咐,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在向他請求。他的心奇怪地一陣顫栗,好像一扇秘密的心扉突然被開啟,柔情似潮,洶湧而出,猛烈撞擊著他男孩子的頑皮的心靈。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對弱小動物的同情和憐愛。他一點沒猶豫,解脫小黃鸝腿上的繩結,打開窗子,把它放掉了。
現在回想起來,韋老師柔聲柔氣的話語、清澈憂鬱的目光,像一根無形的柔軟的繩索,捆住了他的獵手的天性——剛烈的野性。
他實在缺乏向小狐狸射出箭去的勇氣。他歎了口氣,放下竹弩。他還是得想辦法把小狐狸攆走。他狠狠擂自己的腦袋瓜,終於擂出個絕妙的主意來:用火攻。一切野獸都懼怕火。他扯了兩團枯草,用火柴點燃,向那對小狐狸擲去。燃燒的枯草砸在潮濕的蛙形岩石上,變成滾滾濃煙,隨風向小狐狸撲去。
小狐狸歐歐尖叫著,向南溫河畔的峭壁逃去。他趕緊拎起木棍,趁小狐狸不在現場,快去敲碎母狐的鼻梁,不然一會兒濃煙熄滅,這對小狐狸又會來搗亂的。
母狐用三條腿頑強地站立起來,齜牙咧嘴,凶狠地朝他吼叫著,仿佛要同他拚個你死我活。這正合他的心願。他舉起木棍,一點一點朝母狐逼近。眼看木棍要伸到母狐頭頂了,母狐突然停止了吼叫,收斂起那副要撲咬的凶相,柔順地昂著臉,把紅鼻梁和白眉毛間那致命的凹部完全暴露在他殺氣騰騰的棍下,既不避讓,也不退縮。母狐這種反常的舉動使他感到驚奇。別說是食肉動物狐狸了,就是食草動物兔子被逼急了還會反咬一口哩。他忍不住遲疑了一下。
母狐安詳地昂著頭,等待他棍子往下落。他由於驚奇,半天沒將棍子敲下去。母狐焦急地往那對小狐狸逃跑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又變得齜牙咧嘴,凶狠地朝他吼叫。它氣勢洶洶的神態裏有一種誘惑,有一種明顯的要激怒他的企圖。它的眼睛裏沒有死亡的恐懼,甚至沒有仇恨,隻有哀求,用它全部的生命在哀求:行行好,快打死我吧!
它又匆匆地朝小狐狸逃走的方向瞥了一眼。它又發出長長一聲哀嚎,在乞求,在催促。它又安詳柔順地昂起鼻梁和眉宇間那塊致命的凹部。戈文亮終於明白了:母狐是想讓他在小狐狸趕回來前結束它自己的生命。它死了,小狐狸就會斷絕救它的念頭,離開這兒。它想用自己最後的生命幫助小寶貝脫離危險。它渴望早死,盼望早死。它是一隻偷吃他家的茶花雞、敗壞他戈文亮名譽的可惡的該死的狐狸;它又是一隻有著無私母愛的令人感動的狐狸。
他高高舉起棍子,手仿佛僵直了,無法朝母狐掄下去。火熄滅了,煙散盡了,那對小狐狸又從蛙形岩石後麵鑽出來。
母狐充滿怨恨地朝它們叫了一聲。
他發現,那對小狐狸突然變得步履蹣跚,顯得很吃力。哦,它們從花叢裏拖出一隻灰色的死兔子。他迷惑不解地望著它們,弄不明白它們搬來死兔子究竟想幹什麼。也許是給鐵夾下的母狐送午餐吧。
這是一個有點傾斜的上坡,一隻小狐狸咬住灰兔的耳朵拚命往上拉,另一隻小狐狸用尖尖的小腦袋頂住灰兔的屁股使勁往上拱。終於,它們把灰兔搬到鐵夾旁,搬到他跟前。然後,這對小狐狸像人一樣用兩隻後爪直立起來,像舞蹈似的圍著灰兔走來走去。它們明亮的小眼睛裏充滿了哀戚,充滿了乞求。
他突然明白了,這對小狐狸是想用這隻灰兔來同他交換,換取母狐的自由。
這當然是非常不公平的,一隻兔子才值幾個錢?一張上等狐皮可換一百張灰毛兔皮哩!
他實在不願意換,卻又覺得很難謝絕這項交易。顯然,這隻灰兔是昨天夜裏母狐率領這對小狐狸捕捉到的,也許是奔波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才逮到的,很有可能是它們今天充饑的唯一的食物,為了救母狐,它們寧願忍受饑餓……他苦笑著,將木棍從半空劈下來,剛好敲在捕獸鐵夾那根彈簧的插銷上,哢嗒一聲脆響,繃緊的鐵夾猛地鬆動了一下,母狐趁機抽出那條血淋淋的後腿,跟著兩隻驚喜不已的小狐狸,一瘸一拐朝山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