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點評(1)(1 / 3)

拷問生命

——評沈石溪動物小說的生命意蘊

王泉根

沈石溪無疑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動物小說作家。他的作品曾連續三屆獲得權威性的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榮膺三連冠。今年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一次性買斷他未來十年動物小說的獨家出版權,這在當今作家中殊屬罕見。曾有某文抄公將他的作品原封不動抄襲發表出來,不料抄襲之作又被上海《報刊文摘》轉載。文抄公的行徑固然可惡,但也反證出沈石溪動物小說受歡迎的程度。據說動物小說屬於兒童文學“小兒科”,然而今日中國發行量最大的成人雜誌《讀者》卻情有獨鍾,數次選載過沈石溪的作品。——正是基於這樣的現象,我在評論《中國當代兒童文學文論選》時,特將沈石溪的動物小說作為重要研究對象,選入“當代作家論”專輯。若以年歲為序,這一專輯隻評選了以下九位1949年以後出生的作家,他們是:董宏猷、班馬、沈石溪、劉健屏、周銳、曹文軒、秦文君、孫雲曉、鄭淵潔。

我認為沈石溪的動物小說能夠經得起文學史的檢驗,我把它視為獨特而自足的文本。

沈石溪的動物小說大麵積地切入生命,生命文化意識是其作品的主旋律。宗白華說:“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詩人凝神冥想,探入靈魂的幽邃,或縱身大化中,於一朵花中窺見天國,一滴露水參透生命,然後用他們生花之筆,幻現層層世界,幕幕人生,歸根也不外乎啟示這生命的真相與意義。”[1]天地是宇宙生命的本始,祖先是個體生命的本始,自然大化是藝術生命的本始。正如《春情》中的雌鹿安妮麵對“春風送暖積雪融化野草泛青樹枝抽綠”的日曲卡山麓,再也難以抑製強烈的生命原欲一樣,當沈石溪把筆觸深深紮進那一個由獵雕、象王、牝狼、紅奶羊、狼王……縱橫馳騁的強悍粗獷雄起充滿生存競爭的動物世界時,表現藝術的最高律令——生命律令就成了作家注定的選擇。在沈石溪筆下,動物世界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生命世界,動物的生命原色和生命習性得到了充分的揭示與渲染。熱愛生命,讚美生命,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在整個動物王國的綠色原野。因為熱愛生命,必然衍化出熱愛自然生命,熱愛生命的自然形態;因為讚美生命,必然導源出拷問生命的價值,追求生命的質量,表現生命的痛苦。生命意識使作家獲得天地生德的流注,獲得靈根慧性的啟發。

生命誠可貴,價值各不同。生命價值的實現是一個不斷抉擇、不斷汰洗、不斷進取的過程。作為萬物之靈的人與作為頑冥不化的動物,都有一個生命價值高低貴賤的問題。作為人真正自足的價值信念至少包括以下三個方麵:一、人不僅活著;二、他還得明白為何而活;三、怎麼活才算活出詩意或慰籍,即要找到辨別人生有否意義之尺度或根基。作為動物的生命價值當然不可能有人那樣的尺度,但在動物世界事實上也有一個定則,這就是虎是否活得像虎,狼是否活得像狼,也即是否符合它們生命原色的“類命運”“類屬性”,是否具有自足的“類價值”;倘若虎不像虎,狼不像狼,非狗非貓,非鹿非馬,這樣的動物在其叢林法則中不但會出現生命力度的遞減與異化,甚至喪失生存的權力。借用一句人間俗語,叫做“人應當活得像個人樣”——這就是沈石溪動物小說生命意蘊給人的突出印象。

《牝狼》中的母狼白莎盡竭全力,不惜一切所做的,就是如何清除子女身上的狗性,恢複狼之所以為狼的狼性。《狼王夢》中的主角母狼紫嵐,傾其一生之努力,就是要在子女身上實現狼王的夢想,培養出一個屬於自己的“類屬性”的狼王。從西雙版納原始森林走出來的沈石溪,在敏銳地體驗生活的同時,更在深邃地體驗生命。曾經引起兒童文學界廣泛關注與好評的《第七條獵狗》(獲首屆中國作協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雖是沈石溪的早期作品,但其表現生命價值的意向已十分明顯。這篇小說寫了一隻“忠而見疑,信而見疏”(按照吳其南文章的說法[2])的獵狗赤利,如何在解救主人召盤巴被豺狗包圍的殊死搏鬥中,以視死如歸的勇銳救出了主人,也雪洗了自己的恥辱。赤利作為獵狗在小說中出場,獵狗的“類屬性”——忠誠主人勇敢打獵就成了價值自足的當然尺度(難道要獵狗背棄主人軟弱無能才算有了“價值”?)。倘若赤利也像那一大群“那麼猥瑣,那麼瘦弱,肚皮癟得縮進腹內”的豺狗,那就顯然失去了作為獵狗出場的意義。所以曾被召盤巴誤為甭種的赤利隻能有一個選擇:用行動清洗“冤案”(為救主人與毒蛇搏鬥而無法迎戰野豬),贏得獵狗之為獵狗的“尊嚴”。在這裏,召盤巴為維護人——尤是作為一個老獵人的生命尊嚴,不惜戰死在豺狗和“忘恩負義”的赤利麵前,與赤利為維護獵狗的生命“尊嚴”,不惜背棄豺狗轉而為主人獻身,其生命價值的指向具有令人肅然起敬的同一性——為了生命尊嚴而不屑苟活於世的品格之亮澤。赤利終於以自己的殊死一搏,替自己確認了價值。——行文至此,我真不明白其難兄怎麼會在這些酣暢淋漓地表現生命尊嚴的字裏行間,讀出“沈石溪的上述動物小說是否還在以藝術的方式延續著那場並無了結的”表白“誰最忠”的爭論?吳其南文思浩蕩,多有異想,但對沈氏如此之作給出如此異想,委實使人費解。恐怕一個最沒出息的作家也不會在到了世紀之交再去煞費苦心借動物之口,作此了無意義的“誰最忠”的文革大辯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