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並不知道,在他的身後,秘書小王和民政局的時局長,正在心裏嘀咕著:這大雪天,杜書記也真是,在城關鎮抗雪不就夠了,還往窩兒山跑。也許,杜書記並不清楚,到窩兒山就是平時路好時,車子也要跑上一個半小時,然後下車還要走一個小時。窩兒山是桐山最偏僻的一個山區村。那裏山高林密,自古隻有一條路通到山外。窩兒山的茶葉好,這也是杜光輝要進來看看的原因。但是,你要看可以啊,不能選擇這麼個大雪天?唉。
在離開城關前,時局長曾側麵地向杜光輝書記彙報,到窩兒山,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節,不合適。但杜光輝說沒關係的。山裏人就不進出了?既然他們能進出,我們怎麼就不能?這話一下子把時局長噎在了那裏,他隻好說:“那就進去吧,就是怕……”
“怕什麼?哪裏都有路,有路就能走。小王哪,給玉樹鄉打個電話。”杜光輝吩咐道。
玉樹鄉的幹部也都下鄉抗雪去了,聽說縣委剛剛來的杜光輝副書記要來檢查抗雪工作,電話那頭立即道:“我們馬上通知書記和鄉長,讓他們等杜書記。”
車子到了玉樹鄉,玉樹的書記李開因為離鄉太遠,沒有趕回來。鄉長高玉倒是在。車子剛一停穩,杜光輝就聽見一個女人咋呼呼的聲音:“杜書記來了,這大雪天,可真是稀客,稀客!”
說著,高玉已經站在杜光輝的跟前。這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臉色雖然有些疲倦,但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標致的人。“我叫高玉,杜書記。”高玉伸出手,杜光輝握了一下,那手上有些粗糙,並不像城裏女人手那樣的細嫩。
小王說:“玉樹的高鄉長,這可是全縣唯一的女鄉長。”
“是吧,也是全縣最小最窮的山區鄉的鄉長。”高玉自嘲道。
杜光輝說:“高鄉長辛苦了。我們想到窩兒山去看看。”
“窩兒山?”高玉大概也感到有些吃驚,問道:“窩兒山大雪很厚,要進去沒有一個半小時進不去的。杜書記真要去?”
“是的,我要進去。我想到那裏去了解了解茶葉受災和明年的生產情況。”杜光輝剛說完,高玉就笑道:“那好啊,杜書記可是第一個提出到窩兒山了解茶葉情況的領導。這好啊!我還以為杜書記是到那裏看親戚呢。既然不是,我們就走!”
時局長和小王相互看了一眼,卻又無奈地笑笑。
從玉樹鄉往北,走了不到一地的機耕路,就進入了山區。大雪壓在路上,也壓著山上的樹和草。有一些樹,從路上就可以看到已經被雪壓折了。路的近旁,雪成堆地積著,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得出來,雪裏的山徑是,依舊有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高玉說:“這是窩兒山的人出來踩的。雪再大,他們還得出山,有些山貨隻有這個時節才能賣上好價錢。”
“為什麼沒有修路呢?”杜光輝問。
時局長接了話茬,“不是不修,而是太難修了。縣裏幾次都起了心思,準備修。但到後來還是沒修成。山太深,路基不好。修路的代價太大。縣裏在行政區劃上,正準備逐步將窩兒山的老百姓遷移出來。”
“這是一條好的思路,高鄉長,你看……”杜光輝問深一腳淺一腳走著的高玉。
高玉沒有回頭,隻是說道:“縣裏都說了十幾年了,從我到玉樹鄉開始,就說要移民。現在看來,這不是區劃,是糊弄老百姓。許多錢都用到別處去了,一到窩兒山,就沒了。”
小王看了看杜光輝,一叢積雪正從路上的樹上落下來,小王趕緊用手拉了杜光輝一把,杜光輝說:“高鄉長看來對移民有自己的看法啊,說說看。”
高玉笑道:“我是有自己的看法,就怕你杜書記願意聽。”
“我怎麼不聽呢?你說。”杜光輝覺得高玉這個女鄉長有點意思了。
果然,高玉一開口,就道:“我一直不讚成移民,代價大,而且裏麵的老百姓也不太同意。窩兒山是個好地方,雖然沒有畈區的水稻,但是有茶葉。窩兒山的茶葉清朝的時候,就是貢茶。那一塊地方,風水好,特別適合於茶葉生長。長出來的茶葉,品質好,味道正,跟其它的地方的,就是不一樣。我一直給縣委建議,大力發展山區的茶葉。農民通過種茶,增加了收入。日子就會好起來的。就是窩兒山,隻要有錢,什麼不來?”
時局長插話說:“高鄉長這話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難啊。發展茶葉,一時不能見效。特別是對財政的貢獻小。難哪!”
杜光輝聽著時局長的話,覺得這時局長不經意的一聲歎息,真正地道出了山區發展的一個症結問題。山區發展與財政收入的問題,農民增收與幹部政績的問題。這些問題都不是小問題,個個都是大問題。這些大問題,如果一研究起來,十年八年也說不清。一旦說不清,窩兒山的開發,就隻能是區劃之中的了。
路越來越陡,有些地段人必須拉著路旁的樹藤,才能往上行走。高玉一直走在前麵,她長期工作在山裏,對這樣的路,習慣了。隻是杜光輝,雖然早晨出門時,他特地換了雙運動鞋,但是,這山路的狹窄和雪後的滑溜,是他不曾預料到的。好在小王時不時地拉上一把,有時候高玉也回頭牽一把。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看見了從山巒間升騰起來的藍色的炊煙了。高玉說:“到了。杜書記累了吧?”
杜光輝笑笑,說:“還好。不過,這路也真的……”
時局長和小王都在不斷地喘氣,特別是時局長,畢竟是年齡大了些,一張臉喘得通紅。高玉笑道:“時局長看來也是缺乏鍛煉,以後幹脆就到這窩兒山來。幾次一走,身體立馬變好。哪還像這麼喘氣?”
“也是,也是。再過兩年,退到二線時,我可真的過來啊。不知道你高鄉長要不要?”
“要,一定要!”
小王突然哈哈一笑,說:“時局長這是在打高鄉長的主意了。你難道不知道高鄉長至今名花無主?”
“哈哈,反正她說要了。你就別管了。”時局長說著,杜光輝卻扭頭看了眼高玉。高玉雖然看起來還年輕,但至少也有三十好幾了,怎麼還是名花無主?是看不上別人?還是沒有合適的?或者……杜光輝沒有來得及多想,高玉已經在前麵往山衝裏走了。
炊煙越來越近,藍色的炊煙讓杜光輝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那是北方大平原,炊煙升起,一片寧靜。小時候,杜光輝就喜歡看著炊煙發愣。他總是想:那炊煙到底升到了哪裏了呢?是到了天上?還是到了別的什麼星球?老人們說炊煙最近還回到了土裏。這杜光輝就不懂了。炊煙明明白白是升到天上的,怎麼能再回土裏?難道它能彎曲地下來?找一個他看不見的地方,再鑽入地下?
炊煙就是故鄉,這是詩人的語言。杜光輝上大學時,第一次離開大平原,離開他看慣了的炊煙,他禁不住流淚了。父親說:“娃啊,流什麼淚啊?能走出去是好事。記著炊煙,就記著了自己的家。”到大學後,他熱愛上了詩歌,他寫的第一首詩歌,就叫《炊煙》。寫完後,他讀給同寢室的同學聽,他們說:“太真實了,太真情了。好詩。”那詩後來畢業時還被一個同學重新寫到了杜光輝的紀念冊上。
這窩兒山的炊煙,也是藍色的,不過因為山,這炊煙顯得並不是太高。但杜光輝還是從炊煙裏聞到了鄉土的氣息。那是從童年就開始濕潤他的氣息,那是他骨子裏的氣息,心靈裏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