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窗外的天空碧藍如洗,微風中彌漫著清新、濕潤的氣息;窗內的景象卻截然不同,明媚的陽光被厚重的窗簾遮擋,留了一室的陰暗和沉積的煙酒氣。
手機鈴聲沒完沒了地響著,一秒都不停歇,宿醉中的安以風終於忍無可忍,閉著眼睛在頭頂上方摸到手機,煩躁地接通:“什麼事啊?”
“你在哪兒呢?”電話裏傳來韓濯晨有些急促的聲音。
“在哪兒?”這個問題把安以風問住了,他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散發著煙酒味的沙發上,旁邊的茶幾上林林總總地擺滿了空著的酒瓶。茶幾對麵的牆邊擺著一台很大的電視機和一台點歌機,這顯然是一家夜總會包間的標準配置,至於是哪家,他分辨不出。
他努力回憶了一下。昨天晚上他和兄弟們喝酒,喝得有些醉了,想回家,兄弟們生拉硬拽地把他帶到一家夜總會,他當時醉得稀裏糊塗,也記不清是哪家了。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在一家夜總會吧。”
“應該?”韓濯晨對他的回答十分不滿。
“我昨晚喝多了,記不清被帶到哪兒了。”安以風揉揉刺痛的太陽穴,問道,“你找我有事?”
“沒事,就是確認一下你死了沒有。”
“哦,還沒死。我活得挺好,四肢健全,五髒俱在,就是有點兒頭疼……”安以風按著額頭,不知第幾遍告誡自己,“下次說什麼也不喝這麼多酒了。”
“既然沒死就別裝死了。雷哥約我們去蘭亭坊聚聚……”
“又是夜總會?”安以風頓時感覺頭更疼了,“就不能換個地方聚嗎?”
“你想去哪裏聚?警察局?”
“嗯!這個提議不錯。我還可以找個警花喝喝茶、聊聊天,警花肯定比蘭亭坊那些庸脂俗粉有內涵。”
“內涵?”韓濯晨冷笑一聲,“你能跟女警聊什麼?是聊‘責任分散效應’,還是聊‘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什麼分散效應?什麼症候群?你說的是什麼東西?”
韓濯晨沉默了一下,有些不耐煩地說:“行了,沒時間跟你扯了。
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換件衣服,我們一起去蘭亭坊。”
“行!”
掛斷電話後,安以風從沙發上爬起來,去洗手間裏簡單洗了把臉,提了提神,便開車往公寓的方向行駛。他的住處在中海街,街道很窄,旁邊林立的鋪子又占了些路,過往的車輛不免擁堵,車速緩慢。
他搖下車窗,一邊開車,一邊隨意地瀏覽著路邊的店鋪。
車子經過一個街口,他又看見了街口那家廢棄多年的鋪子,現在鋪子正在翻新,原本的牌匾被丟在一邊,“武館”兩個字在破舊的牌匾上搖搖欲墜。他不自覺地放慢了車速,最後又看了一眼那剝落了金漆的兩個大字。
十三年前,這兩個字剛噴了金漆,陽光一照,特別晃眼。那時候,安以風才十一歲,長期營養不良導致身體瘦弱、身材矮小,學校裏的同學總是欺負他。他以為自己學會了功夫就不會被人欺負,整日央求奶奶送他來這家武館學功夫。
奶奶卻總是搖著頭對他說:“拳腳無眼,傷人七分免不了自傷三分,結了仇怨早晚都要償還。還是讀書好,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將來才能過安穩的日子。”
那時的他年幼無知,並不期待未來的安穩,隻想在學校裏不被欺負。
後來有一天,他又被幾個男生欺負了。他們不光對他拳打腳踢,還用煙頭燙他,把他的手臂燙得全是血泡。他害怕奶奶看見了會心疼,躲在學校的球場不敢回家。
天黑了,奶奶看他還不回家,到處找他,最後終於在球場找到了他。奶奶原本很生氣,歇斯底裏地質問他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可當她看見他臉上的瘀青和手臂上的燙傷,就一句話都不說了,用力拉住他的手帶他回了家。
第二天,奶奶沒有送他上學,而是拿出全部的積蓄帶著他來到了這家武館。
奶奶說:“小風,你一定要記住,你學功夫不是去爭強好勝,是要保護自己。”
他堅定地點頭,道:“我保證,我學會了功夫,一定不會欺負人。”
從那天開始,他每天都努力地練拳,各種拳路都認真學。他也很有天賦,學了五年就成了整個拳館裏最能打的人。但他一直謹記奶奶的話,除非不得已,他從不動手打人。後來,奶奶去世了,他慢慢長大,漸漸懂了何謂“安穩的生活”,那就是有體麵的好工作、豐厚的經濟收入、寬敞溫馨的家、溫柔美麗的老婆。而他除了會打拳,什麼都沒有,為了給奶奶治病,他把唯一的房子都賣了。他沒有家,沒有積蓄,也沒有穩定的工作,他不甘心每天做服務生被人呼來喝去,於是在同門師弟的介紹下,去了黑市打拳。
那時候,他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有多麼冷酷。
他打拳雖然賺錢多,也能在打敗對手的一刻感受到強烈的成就感,但他也經常會因為不服從老板的安排,不接受“黑幕”而遭到報複。
他以為最差也不過就是如此,卻不想遇到了雷氏集團的新任接班人雷讓。雷讓看中了他的身手,用盡各種方法想把他收入雷氏集團。
安以風對雷氏集團是略有耳聞的,並不想走那條血腥之路,但他沒有選擇。有些人是真的惹不起的。他可以讓你風光無限,也可以讓你生不如死。
最終,安以風被逼無奈,進入了雷氏集團,他才真正明白何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世界有太多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這六年裏,他為雷氏出生入死,才取得了雷讓的信任。雷讓把雷氏很多賺錢的生意都交給了他管理,包括賭場、夜總會、財務公司。
在別人眼中,他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每天不是在夜總會裏醉生夢死,就是在賭桌上逍遙快活,風光無限。可沒人知道,他有多反感這樣的日子——與人爭搶的都是賭檔、盤口和夜總會,做的是皮肉生意,每一分錢都是帶著血腥味的,榨幹的都是別人的骨髓。
很多次午夜夢回,他也會問自己:我就這麼過一輩子嗎?不知道在哪裏睡著,在哪裏醒來,甚至不知道在哪裏死了,有沒有人給我收屍?
他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一天都不想過,可他沒有選擇。他走上了這條路,就注定了回不了頭,隻能一路拚殺,到死為止。
想起過往和當今,安以風心情有些低落,想要抽支煙,卻在車裏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他看見路邊剛好有一家便利店,便將車停在街邊,進便利店買了二十包香煙。拿著煙坐回車裏,他慢慢拆開包裝,把五包香煙塞進車子的置物箱,剩下的煙隨手丟在後座上,開車繼續向前。
在街口遇上了紅燈,安以風停下車,搖下車窗望向天空。藍天白雲像是剛剛被水洗過,潔淨無瑕,他低頭再看街邊的水渠,汙穢不堪。這就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別。
正感歎著,他在後視鏡裏看見一個年輕女孩。她正在街上奔跑,黑緞般的直發和淡黃色的長裙在風裏飛舞,似秋天的落葉,浪漫又唯美,就是身材有些纖瘦,讓他禁不住擔心她會被風吹起來。
安以風伸手擦了擦後視鏡上灰塵與雨水凝結成的汙漬,他不是為了看她的長相,隻是想看她跑得這麼拚命是為了什麼。
汽車的喇叭聲從後麵傳來,似在催促他,他移回目光才發現綠燈已經亮了。他將腳從刹車移到油門,正準備踩下去,後視鏡中的女孩突然出現在他的車前,伸手示意他不要開車。他一驚,急忙踩下刹車,把擋位換成停車擋。幸好他的反應夠快,否則眼前的女孩現在怕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