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隻不肯自備斧斤去求知識,你們若使把什麼新知識呈獻他們麵前,他們是連采也不采的,這還算好呢,也許還要惡罵你們一陣,說是不懂得天高地厚,信口胡談。原來他們對於任何一門知識都組織有一個四平八穩的係統,整天在那裏按章分段,提綱挈領地說出許多大大小小的係統來。你看他們的教科書,那是他們的聖經,是前有總論,後有結論的。他們費盡苦心把前人所發現的知識編成這樣一個天羅地網,煉就了這個法寶,預備他們終身之用,子孫百世之業。若使你點破了這法寶,使他們變成為無棒可弄的猴子,那不是窘極的事嗎?從前人們嘲笑煩瑣學派的學者說道:當他們看到自然界裏有一種現象同亞裏士多德書中所說的相反,他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看錯了,卻不肯說亞裏士多德所講的話是不對的。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對於他們的係統所取的盲從同固執的態度也是一樣的。聽說美國某大學有一位經濟思想史的教授,他所教的經濟思潮是截至一八九○年為止的,此後所發表的經濟學說他是毫不置問的,仿佛一八九○後宇宙已經毀滅了,這是因為他是在那年升做教授了,他也是在那年把他的思想鑄成了一篇隻字不能移的講義了。記得從前在北平時候,有一位同鄉在一個專門學校電氣科讀書,他常對我說他先生所定的教科書都是在外國已經絕版了的,這是因為當這幾位教授十幾年前在美國過青燈黃卷生涯時是用這幾本書,他們不敢妄本,所以仍然捧著這本書走上十幾年後中國的大學講台。前年我聽到我這位同鄉畢業後也在一個專門學校教書,我暗想這本教科書恐怕要三代同堂了。這一半是慣性使然。在這販賣所裏跑走幾年之後,多半已經暮氣沉沉,更那裏找得到一股精力,翻個筋鬥,將所知道的知識拿來受過新陳代謝的洗禮呢!一半是由於自衛本能,他們覺得他們這一套的知識是他們的惟一壁壘,若使有一方樹起降幡,歡迎新知識進來,他們隻怕將來喧賓奪主,他們所懂的東西要全軍覆沒了,那麼甚至於影響到他們在店裏的地位。
人們一碰到有切身利害的事情時,多半是隻瞧利害,不顧是非的,這已變成為一種不自覺的習慣。學術界的權威者對於新學說總是不厭極端詆毀,他們有時還是不自知有什麼卑下的動機,隻覺得對於新的東西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也是因為這是不自覺的。惟其是不自覺的,所以是更可怕的。總之,他們已經同知識的活氣告別了,隻抱個死沉沉的空架子,他們對於新發現是麻木不仁了,隻知道倚老賣老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白堊使他們的血管變硬了,這又那裏是他們自己的罪過呢?
笛卡兒哲學的出發點是“我懷疑,所以我存在”;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們的哲學的出發點是“我肯定,所以我存在”。他們是以肯定為生的,從走上講台一直到鈴聲響時,他們所說的全是十三分肯定的話,學生以為他們該是無所不知的,他們亦以全知全能自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所謂好為人師就是喜歡擺出我是什麼都懂得的神氣,對著別人說出十三分肯定的話。這種虛榮的根性是誰也有的,這班夥計們卻天天都有機會來發揮這個低能的習氣,難怪他們都染上了誇大狂,不可一世地以正統正宗自命,覺得普天之下隻有一條道理,那又是在他掌握之中的。這個色彩差不多是自三家村教讀先生以至於教思想史的教授所共有的。懷疑的精神早已風流雲散,月去星移了,剩下來的是一片慘淡無光,陰氣森森的真理。Schiller說過:“隻有錯誤才是活的,知識卻是死的。”那麼難怪知識販賣所裏的夥計是這麼死沉沉的。他們以販賣知識這塊招牌到處招搖,卻先將知識的源泉——懷疑的精神——一筆勾銷,這是看見母雞生了金雞子,就把母雞殺死的辦法。他們不止自己這麼武斷一切,並且把學生心中一些存疑的神聖火焰也弄熄了,這簡直是屠殺嬰兒。人們天天嚷道天才沒有出世,其實是有許多天才遭了這班夥計們的毒箭。我不相信學了文學概論,小說作法等課的人們還能夠寫出好小說來。英國一位詩人說道,我們一生的光陰常消磨在兩件事情上麵,第一是在學校裏學到許多無謂的東西,第二是走出校門後把這些東西一一設法棄掉。最可惜的就是許多人剛把這些垃圾棄盡,還我海闊天空時候,卻壽終正寢了。
因此,我所最敬重的是那班常常告假,不大到店裏來的夥計們。他們的害處大概比較會少點罷!
觀火
獨自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麵前瞬息萬變的火焰,細聽爐裏呼呼的聲音,心中是不專注在任何事物上麵的,隻是癡癡地望著爐火,說是懷一種惘悵的情緒,固然可以,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因而反現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無不可。但是既未曾達到身如稿木,心如死灰的地步,免不了有許多零碎的思想來往心中,那些又都是和“火”有關的,所以把它們集在“觀火”這個題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