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近十年裏西方的傳記文學的確可以說開了一個新紀元。這段功勳是英法德三國平分(中國當然是沒有份兒的)。德國有盧德偉格EmilLudwing,法國有莫爾亞AndreMaurois,英國有我們現在正要談的施特拉齊LyttonStrachey。

說起來也奇怪,他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在最近幾年裏努力創造了一種新傳記文學,他們的作品自然帶有個性的色彩,但是大致是一樣的。他們三位都是用寫小說的筆法來做傳記,先把關於主要人物的一切事實放在作者腦裏熔化一番,然後用小說家的態度將這個人物渲染得同小說裏的英雄一樣,複活在讀者的麵前,但是他們並沒有扯過一個謊,說過一句沒有根據的話。他們又利用戲劇的藝術,將主人翁一生的事實編成像一本戲,悲歡離合,波起浪湧,寫得可歌可泣,全脫了從前起居注式傳記的幹燥同無聊。但是他們既不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者,也不是專以毀謗偉人的人格為樂的人們,他們始終持一種客觀態度,想從一個人的日常細節裏看出那個人的真人格,然後用這人格作中心,加上自己想像的能力,就成功了這種兼有小說同戲劇的長處的傳記。

膽大心細四字可做他們最恰當的批評。

新傳記文學還有兩點很能夠博得我們的同情。他們注意偉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們覺得人性是神聖的,神性還沒有人性那麼可愛,所以他們處處注重偉人的不偉地方。盧德偉格的傑作哥德傳Goethe又叫做《一個人的故事)(TheStoryofaMan),把一位氣吞一世的絕代文豪隻當作一個普通人看,也可以見他們是多麼著力於共同的人性。

這麼一來,任何偉大的人在我們眼中也就變做和藹可親的朋友了,不像一般傳記裏所寫的那樣別有他們的世界,拒人於千裏之外。還有一點是他們都相信命運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沒有法子預計的,隻有在事後機會看出造化播弄我們的痕跡,所以他們的作品帶有愁悶的調子,但是我們念他們作品時候,一看到命運的神秘,更覺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風怒濤裏一隻小舟中的旅伴,彼此憑添了無限的同情,這也可以說是這三位新傳記大家的福音。

施特拉齊在這三位中間可說是老前輩。他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大人物》EminentVictorians是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他的傑作《維多利亞皇後》QueenVictoria是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他的描寫是偏重於大人物性格的造成同幾個大人物氣質的衝突和互相影響。現在他又用他精明的理智同犀利的文筆來刻劃伊利沙伯皇後同她的嬖臣厄色克斯的關係。伊利沙伯因為國內新舊教的紛爭同許多旁的緣故不能嫁人,但是她又是個搔首弄姿,顧盼自喜的女子,所以宮廷裏有了許多年輕英武的寵臣,有名的SirWalterRaleigh是她早年的幸臣,厄色克斯卻是她晚年時候的得意人。可惜他們年紀相差四十餘歲,厄色克斯充滿了青春的熱血,想漫遊異國,建功海外,伊利沙伯卻要他滯在宮裏作伴,不許他和他的夫人同居,因此引起種種的衝突,最後厄色克斯想借民眾力量來恢複他已失的地位,伊利沙伯震怒之下,將他判決死刑,劊子手利斧一揮,抓著頭發,把首級高舉起來,喊道:

“上帝保佑我們的皇後!”這是炙手可熱的權臣的末途。我們知道伊利沙伯可說是英國最能幹的君王(現在皇帝當然是除外),施特拉齊在這本傳裏說:“她是個凶猛的老母雞靜靜地坐著孵出英國,英國的生氣勃勃的精力在她的翅膀下很快達到成熟的地步。”厄色克斯具有玉樹臨風的豐采,自己寫過綺麗的詩詞,許多當時文人——《仙後》的作者Spenser同莎翁的前輩BenJonson——都受過他的恩惠,此外還有一位老奸巨滑的政客倍根——那五十幾篇精練深思,包含無限世故的Essays作者——做他的顧問。把性質這樣不同的兩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沒有平安日子過的,但是因此兩人的性格也更見顯明,施特拉齊寫時也更覺得意味無窮,我們念時自然也免不了神往於三百年前這段公案。

中國近來也很盛行用小說筆法來寫曆史。那一班《吳佩孚演義》等等當然可以不必論,就是所謂哄動一時的佳作,像楊塵因的《新華春夢記》,大笑的《留芳記》,也無非是摭拾許多軼事話柄,作者對於所描寫的人物總沒有作什麼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後我們不能夠有個明了的概念,這些書也隻是哄動一時就算了。再看一看比較好一點記載像《清宮二年記》,《乾隆英使覲見記》、《慈禧寫照記》、《李鴻章遊俄日記》等等都是外國人寫的,實在有些慚愧,希望國人丟開筆記式的記載,多讀些當代的傳記,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