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出惡虎村約二裏之遙,已是到了泗水河邊。這裏沒有橋,官道就淹在淺水底下,旁邊是一步一跨的過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攜著碎冰殘雪就從石礅間潺潺流去。官兵們見他們踩石過河,有人便喊:“喂!好漢,說話算話,該放我們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掉郭頭兒,官兵就會像黃蜂樣撲過來窮追不舍。掉臉兒對顒琰道:“爺們先走!我再頂一陣——進山去,一進山,他們就不敢追了!”顒琰囁嚅著問道:“那……你呢?”

“嗐,這時候了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我算什麼呀!”人精子跺腳道,“您隻管走,我好脫身,也能尋著您!半個時辰後我再離開!”

顒琰還要說什麼,王爾烈在旁扯他衣襟,說道:“十五爺,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讓我留下!”顒琰這才無言,牽了惠兒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裏峽穀,北山逶迤直通龜蒙頂,南山是聖水峪,千溝萬壑縱橫其間,下麵是泗河大川。三個人過河五裏許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網之魚,忙忙似喪家之犬,見道就走見山就鑽。高一腳低一腳踩著亂石間小道走了足兩個時辰,顒琰才住了腳,揩著額角頂上的汗餘驚未息地說道:“大約不要緊了,惠兒已經崴了腳,歇歇兒再說吧。”於是三人在小路邊擇了石頭坐下,卻都一時沒有言語。

一旦身上汗落,頭一條便是覺得奇寒難當,此時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鑽進了一個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層薄雲蓋了,混混沌沌可見東壁西壁都是大山,雖說算不上立陡寡崖,高高地矗立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感覺,滿山都是黑森森的雜木,看光景鬆柏橡楊各色都有,夾山的風裏頭像帶了霜,一陣吹來,襲得人手木臉僵徹心涼透,呼嘯如潮的鬆濤在暗中湧動,老樹枝椏就在頭頂瘋狂地搖動,發出怕人的吱吱咯咯聲。王爾烈見顒琰石頭人般坐著,惠兒抱胸縮頸瑟瑟發抖,震齒之聲迭迭作響。一頭思量主意,問惠兒道:“咱們的關防文書沒丟吧?”

“沒,沒丟,”惠兒道,“沒來得及縫鞋裏,在我褂襟裏……”

“爺的印呢?”

“真涼啊——我揣在貼身小衣裏……”

“有錢沒有?”

…………

半晌,惠兒才答道:“有一點……是十五爺在黃花鎮賞我的一支釵子,能……能換兩吊……”顒琰自想著心思,聽惠兒說話,心中不禁一歎,想說話又抿緊了嘴唇。王爾烈道:“兩吊也不是個小數目,隻這深山老林裏頭沒當鋪兌錢……”見顒琰一直沉默兀坐,嗬氣暖著手又問道,“十五爺,乏了吧?這裏忒冷的了,能勉強再走麼?”

“也乏也冷。不過我裏頭是狐皮背心,也還支撐得。”顒琰的聲音在夜地裏顯得有些憂鬱,“我一會兒想阿瑪額娘,一會兒想濟南,一會兒又想現在凍餓潦倒。光怪陸離變幻莫測,有點像戲,不信它是真的。”王爾烈笑道:“彩雲樓閣一彈指幻化為虛。以您的身份受這樣折磨,真也是人間奇事……我原想在黃花鎮受了一場驚,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不料還有個惡虎村!不講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鄭板橋送我一幅字,寫著‘吃虧是福’,也就耐人尋味。書本子上讀不來,自家磨礪出來,這學問怕是更有用些。”顒琰點頭稱是,笑道:“我見過那幅字,這是個有意思人。皇阿瑪叫阿哥們都分派差使,也有個磨礪的意思在裏頭——”他還要往下說,惠兒在旁突然驚呼一聲:“有狼!”一下子撲在顒琰懷裏,縮在他腋下渾身發抖!

王爾烈和顒琰像被誰掀動了機簧,“霍”地跳起身來,顒琰已是掣槍在手。順著惠兒手指方向看去,卻在下山道上,有個黑黝黝的家夥在蠕動,約可離人五丈遠近,小牛犢子般大小,行動似乎不很靈便,因為山口逆風,這畜牲竟沒聽到坡上頭有人說話,狼狼劣劣又上幾步,警覺地站住了,一雙酒杯大的眼睛似黃似綠,地微微發光,動也不動望著這邊。惠兒眼尖,低聲顫顫說道:“是隻豹子,嘴裏頭叼著不知什麼,是麋子?是羊?看不清……”王爾烈也低聲道:“十五爺別忙開火……看他動靜兒再說……”

三個人捏得滿把是汗,和豹子對峙相視,足有一袋煙工夫,那畜牲喉嚨裏呼嚕了一聲,將黑線樣的尾巴甩了一下,滿不情願地側轉身跳入榛樹叢中,一陣響動,去遠了。王爾烈以手加額,說道:“好險!”惠兒也道:“天爺!這是山神佑護我們十五爺……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娘娘……”

雖然虛驚一場,但這裏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見天色更暗,顯是將近放曙時分,連道上大石也難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難走,三個人王爾烈在前,顒琰居中拉著惠兒,手牽手摸索著一步一步往下挨,聽到前頭雞鳴,都是心頭一鬆,這是離村子不遠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亮了,三個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舊是身在萬山叢中,陡路下來的山窩裏橫著一個小村莊,隻可有八九戶人家,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開,房後是層層梯田,房前一條徑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沒在靄霧雲海之中,環顧周匝,三個人都站在凍得結結實實的冰麵上,棋盤樣界著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來是一片高山腰裏的水稻田——再回頭看來路,但見怪石嶙峋荊棘榛莽蓬生掩護,是一條依著山洪泄道修的石頭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頂伸去……不禁都暗自咋舌,昨夜是怎麼走過來的?……似乎隻在一恍神間,天色已經大亮。王爾烈覺得亮得快,審度形勢才明白,這個村子地勢極高,東邊開闊山口,西邊南北兩峰間山梁平緩,是個朝陽地方,天賜的一片山窩地腴土肥沃,山水從峰邊繞過來改成了稻田。見土垣門戶前大柳成行,空場上秸草堆垛、碌石碾盤井臼一應俱全,靜靜地臥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謐恬祥。王爾烈不禁暗想:這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兒,正要說話,顒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處!”惠兒看著二人形容兒,王爾烈一身醬色袍褂盡都是掛破的三角口子,左一片右一片掛在身上,一說一動渾身破布亂飄。顒琰也是一般形容,辮上發上沾的都是草節兒,腰裏束著的子彈條兒半懸著晃蕩,腮邊還掛破了一條細細的血痕。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猶自不覺。惠兒剛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頭看時,褲角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綻了花,忙去摸褂襟,關防文書還在,這才放心,緊揩了一把自己的臉,蹲了身子替顒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撥剔頭發裏的蒼耳子兒鉤針草之屬,說道:“王老爺好歹也收拾收拾,這山上敢情有煤!怎麼您就弄得灶王爺似的?”說著,又看一眼顒琰,低頭吭吭地笑。顒琰和王爾烈這才留意對方,也都掩口胡盧而笑,卻也無可“收拾”,隻用袖子揩麵,剔草節兒拍打灰土而已。聽見村裏有了動靜,顒琰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吃頓飽飯,歇歇,弄清楚我們在哪兒才好打算。我這陣子餓上來了呢!”王爾烈道:“那邊有人出來打水,村裏有炊煙就有飯。十五爺,咱們討飯去!”惠兒指著下山路口一家說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煙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麼凶險,逃著也方便些。”她替顒琰把槍子帶兒掖進褂襟裏係在腰帶上,又道:“爺把槍掖袍子裏,這麼著進去人家一見您就嚇得咋唬起來了,可怎麼好?”

一時收拾停當,惠兒看看仍舊不成模樣,卻也無可設法,隻道:“進了人家有針有線就好弄了——趁著人少,咱們叫門去。”說罷三人向村裏走,已見炎炎紅日依地平冉冉而起,醃雞蛋黃兒似的被雲海托著,淡淡的日色映過來,已微有一絲暖意。村裏的水井靠著稻場西邊,有兩個人慢悠悠用扁擔擺桶打水,聽見狗叫聲,隻遠遠瞭著看了一會兒,又低頭打水,沒有人過來囉唕。他們小心翼翼穿過稻田,踏著池塘上的冰上了岸,徑到東首第一家,那門是荊柴編的,院牆也是柴編,輕輕拍了兩下,連牆都一陣搖,便聽院裏一陣鵝叫,“哦哦——哦——!”一聲高一聲傳來,一個老太太的聲氣隔門問道:“是誰啊?”

“我們是過路的。”惠兒看一眼王爾烈,答道,“夜裏遇了劫道兒的……逃到這兒。大娘行行好,留我們吃頓飯……”裏邊的老太太沒有答話,卻有個小孩子聲音極響極尖亮喊著道:“太婆!是過路的!要在咱家吃飯!”三人這才知道老太太重聽,聽那老太太咳了一聲道:“誰背房子走道兒呢?石頭,給客人開門!”小石頭答應著躥跳出來,轟攆了鵝才打開門,卻是個七八歲的小把戲,統著個大棉襖裹了全身,仰著頭上的“朝天蹶”兒眨巴著眼打量眼前二男一女,半晌,回頭叫道:“他們從涼風口過來的!真的遇了山王爺了!”爽快地開了門,說道:“進來吧。”老太太正在屋門口擇菜,已經站起身,覷眼兒看著三人,說道:“堂屋裏坐吧。水已經燒開了,石頭給爺台們沏茶。他爺打水去了,一會回來下米做飯……唉……出門人不易啊……不是逼到死路上,誰肯夜裏走涼風口呢?不易啊……”念叨著,由三人坐了,仍舊擇幹菜。

這是三間低矮的茅草房,全都用板石疊起,泥皮封得嚴嚴實實,因為朝陽,又在村口,並不顯得狹窄潮暗,寬大的院落裏連雞籠鵝屋牛棚都是石砌的,牆邊垛得高高的都是柴柈子,掃得一根草節兒不見,柔和的陽光幾乎從東邊平射進屋,石桌子石墩子石頭神案子石頭神龕,靜靜曬在那裏,一落座便覺心裏踏實平安。顒琰見石頭忙著在東間灶裏添柴加水,尋話問道:“老人家貴姓?”

“啥?”

“你姓啥?”惠兒大聲道。

“噢……俺姓石,石王氏。他爺叫石栓柱……打水去了。一會回來。”

“您老多大歲數了?”惠兒又大聲問道。

這下子老太太聽清了,“唉”地歎了一聲,說道:“九十九了!該死了,棺材板兒都放朽了,墳坑兒也刨好了……老不死,老不死……越老越不死,閻王不收,唉……”三個人驚異地對視一眼,這石王氏怎麼瞧也過不了八十,想不到這麼高壽!小石頭端著大茶碗每人上了一碗茶,笑嘻嘻說道:“野茶,山裏頭的黃芹葉子做的,喝吧——別聽我太婆的,她今年一百一十一了!明年你再問,她還是‘九十九’!”

三人不禁相顧駭然,卻是誰也不相信。王爾烈屈指算了算,大聲問道:“吳三桂你知不知道?”“吳三桂啊?知道,知——道。”老太太癟著凹陷的腮,細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口裏喃喃說道,“還有耿(精忠)王爺尚(可喜)王爺,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畝地要繳五鬥軍糧啊……那年我十七,剛出閣……他大爺爺還沒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鹽要一鬥米換,豆腐漲到七文錢。我坐月子隻吃了一斤豆腐,紅糖也沒有……造孽啊……我活了九十九歲,再沒經過那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