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正是開國之初的“三藩之亂”。這的的確確是一百一十多歲的老人了,事件都記著,年頭活亂了,仍舊固執地認為自己“九十九”——民間原也有些忌諱,三個人聽她絮叨“早年”臉上不禁莞爾。趁她說話,惠兒尋石頭要來針線站在顒琰身後聯補衣裳。

略待一時,石頭爺爺也回來了。他本人並沒有挑水,身後跟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肩上壓著水擔子。這老漢看去有六十多歲,身材不高,瞧著憨厚壯實,走道兒石板地咚咚作響,小石頭歡蹦亂跳迎上去喊“七叔”,幫著掀缸蓋兒,又嚷著:“爺,來客了——打涼風口夜裏過來的!”老栓柱隻衝三人笑了笑,卻對壯年人道:“山娃子,過你四嬸屋裏,就說有客,叫她烙幾張煎餅子送過來。跟石頭二哥說,太婆這兒有客,要碾米,驢不能下山馱鹽,明兒個再下山吧!”壯年人往缸裏倒水,口裏答應著,也對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這才道:“擺桶不小心脫鉤兒了,井邊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幫著撈上來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說話間老漢搬出飯來,是煮熬得膠粘的玉米粒子粥加的黃豆,紅椒酸菜,鹹黃豆,鹽調紅白蘿卜,炒幹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崗尖,餾出的小米棒子麵窩頭金黃金黃,小的也有拳來大,還有一把洗淨了的蔥,一碟子豆瓣醬。雖是山農粗飯,倒也琳琅滿目的,大冒著熱氣。三個人連驚帶嚇奔波一夜,早已饑腸轆轆,看這桌飯菜,都眼中出火。一時又見個壯年婦人端著一摞子煎餅過來,焦黃噴香的更是撩人饞蟲,卻都矜持著拿客人身份。老栓柱卻不慣待客,見那婦人要走,訥訥說道:“他四嬸,你也來坐。我,我吃過得趕緊上山,山上下著夾子呢!”那婦人也就不客氣,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這樣兒,見生人就出汗。來!跟自己家一樣,吃不飽怪自己啦——老祖宗,你還是一味蘿卜?我烙的餅加蔥花兒,香呐!來一張?”說著遞煎餅,老太太卻推開了,說道:“你別管我!”顒琰取過餅卷了蔥,學著惠兒的樣抹了醬,咬一口,讚道:“香!果然是好!”那四嬸笑道:“果然——原來這個餅在你那塊叫‘果然’——這個名兒真排場!”眾人聽了都是一笑。

於是眾人邊吃邊說笑,也虧得了四嬸,幹練麻利口齒便捷,加上小石頭,攪得滿桌熱鬧。閑話裏打問,才知道這村就叫涼風口,九戶人家都姓石,石王氏就是這村的老祖宗,由各家輪月供飯,衣服用具都是祠堂兌份子養她。從涼風口下去十裏山道,沿途還有兩個村子都是石家子孫,有新鮮飯食獵物也都要孝敬這老太太。因為山太高,官府征賦隻征到下頭兩個石家村,涼風口並沒有征賦征稅這一說,四嬸說:“我才嫁上來,成日哭,說這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兒的,算倒了八輩子血黴的。後來看看,沒有裏長也沒甲長,沒有半夜裏拍門打戶的催糧要租子的,扒房子揭瓦要賬的,種菜吃菜種糧吃糧,吃米有碾房,石頭榨房能打油,除了下山馱鹽什麼也不缺!——我哥上來看看,說上哪尋恁好的地方?帶著鹿角虎骨下山去了,我看著他走,哭著哭著想起他的話,又撲哧笑了!”她又歎口氣道,“唉……就是想我爹我娘,也想逛逛集看看戲什麼的……”石栓柱聽她絮叨,扒著碗底的飯硬撅撅說了句:“知足吧!”顒琰隻是笑聽,矜持著但毫不猶豫地喝粥,吃了煎餅又吃窩頭,夾了豆角又夾蘿卜,隻覺得樣樣都好。王爾烈又問及這裏山寨上情形,又問縣城多遠。

“你瞅——”四嬸用榛木筷子迎門指著遠處,“那就是龜蒙頂兒,下頭是山神廟,再往南就是平邑城。聽上來的貨郎擔兒說,龔寨主吃錯了藥,起反了,還有個叫王什麼的,是軍師,端了平邑城。”顒琰問道:“平邑有多遠?”“下山十裏上山十裏二十裏。”四嬸說道,“——涼風口上頭也有寨子。那頭聖水峪也有寨子,都隻有百十號人,也常打我們這過路。聽說是各寨都封寨封山了,這時候都怕招了官兵來打,不劫道兒的,你們怎麼就遇上了?”顒琰笑而不答,問道:“你們離山寨這麼近,難道大王們不來打劫?”石頭在旁大聲道:“他們不劫我們,還給我糖豆兒吃!”老栓柱道:“人家講究個兔子不吃窩邊草。那都是些可憐人,山底下抗租或者偷了人家搶了人家,官府裏逮人呆不住上山來的……”“是了。”四嬸道,“這道上規矩劫財不殺人。山底下老財才怕他們,有綁票上山,寧死不出一文錢的,也要撕票。別說土匪,那還是個人,就是這山上老虎豹子,有一口吃的,也輕易不傷人的。我就見過幾回,口裏銜著隻兔子,看你幾眼,貓噙老鼠似的就躲開了——我們這村裏晚上要放隻羊出去,大畜牲來了盡著它叼走,它愣不傷人!”

顒琰已經吃飽,放下碗歎道:“這個村子有意思。苛政猛於虎——大嬸算是給《禮記》下了個注腳。”王爾烈抹著嘴笑道:“好是好,都這樣兒朝廷就征不上錢糧了。梁園雖美,不是久留之地。吃飽了,我們下山去!”惠兒便拔下頭上那釵捧給石王氏,笑著大聲道:“老壽星!這個孝敬您老啦!”石王氏接過,眯著眼看了看,又還給了惠兒,說道:“吃飯不要錢!”栓柱也道:“不要錢。”起身摘下牆上掛著的短把矛子道:“我上山去了。”四嬸道:“你們是遇難人,接錢我們成什麼人了?這村裏上來的貨郎子,賣個針頭線腦什麼的,買貨不買貨,我們都當客!”王爾烈見石頭滴溜溜一雙眼看那銀釵,笑道:“你們不收,石頭收了!要不過意兒,給我們帶點糧下山,足承你們的情了。”取過釵子塞進石頭手中。石頭瞧稀罕似的小手捏著看了半日,放在了石桌上,大聲道:“秋裏我爹帶我上集,在惡虎村見過這玩藝兒!我爹說,等我娶媳婦兒給我買!”說得眾人都一笑,石頭躥起身蹦跳出去,一邊喊:“我去備驢,到碾房碾米!”

當下四嬸和惠兒刷碗刷鍋,顒琰和王爾烈低聲計議,涼風口村離涼風頂土匪寨子隻有五裏山路,無論如何不是安全之地,看情形福康安已經兵臨龜蒙頂,人精子一時失散,又難以和福康安聯絡,這裏土匪封山,也隻是觀望風色的意思,福康安一戰不能打下龜蒙頂,土匪們就都會哄起造反,那就凶險得很了。又和四嬸搭訕幾句,知道城邊官軍隻是龜縮,沒有敢棄營逃跑,山下十裏接官亭還有個小驛站,這就定下決心,下山與福康安聯絡,就在縣城附近隱蔽駐節調停調度。正說著,小石頭跑跳著回來說:“四爺爺也上山了,說是掌子窩裏夾住了個野豬,隻夾了一條腿,怕它發威掙脫了,大人們都上去了!”四嬸隔門道:“碾房裏現成的稻子,你過去把驢套上,我立馬就過去。”王爾烈二人覺得這裏說話不方便,也就起身,顒琰道:“我們也閑著,和石頭一道去就是了。”

碾房就在石王氏宅後,依山勢砌的,也是石牆草頂兒,王爾烈和顒琰一路低聲商量事情,跟著石頭進來,驢已經拴在門口。那小石頭卻是麻利,也不待王顒二人動手,牽著驢就套上了碾杆,二人幫著攤了稻子,隻一霎兒時辰便就停當。可煞作怪的,任憑小石頭揚鞭抽肚子打腿,二人在旁吆喝叱呼,那畜牲擰脖子踢腿掙著趔身子,死活就是不肯轉圈子,三個人累得呼呼喘粗氣,瞪眼無計可施。恰四嬸和惠兒一個端簸箕一個提口袋趕來,四嬸笑道:“怎麼不把眼蒙起來?把眼蒙了它就走了。”顒琰和王爾烈不禁詫異:這是什麼道道?見石頭小手蒙了眼,遲疑著也用雙手蒙了眼。

但是聽不到驢推碾的聲音,隻聽兩個女子格格格嘿嘿嘿……仿佛笑得站不住,顒琰二人放下手,隻見四嬸提著簸箕彎腰,笑得沒了眼睛,惠兒手裏握著布袋蹲在地下笑軟了,都連氣也透不過來,好半日惠兒才換了一口氣,指著驢道:“四嬸說的是驢……把驢眼蒙起它才轉碾子呢!”二人方才大悟,不禁放聲大笑……

堪堪地碾好米,布袋收口,回到石王氏宅裏,四嬸給他們裝裹物件,山裏人厚道,除了一小袋子米,另外還有個布袋,風幹羊肉、核桃、山棗,還有黨參黃芪也塞了一大包,小石頭又從四嬸家搬來一架鹿角,還有一小包麝香,也用獾皮袋子塞了個鼓鼓囊囊,石老太太念念叨叨還在說:“你們沒了盤纏,這夠做什麼的……”三個人推辭著,見山間小道上爬得滿身是汗一個人上來,脖子後頭斜插了一麵米黃小旗,腰裏掛著一麵鑼,一頭走一頭敲鑼,口裏喊:“黃家——鏢信過山!拜上綠林——好漢,龔三瞎子——造反,天兵征討——匪叛。從匪——禍滅滿門,歸順——就此招安,敬告——列位兄弟,莫失——千載機緣——”腳步跟著鑼點喊著口號,從門口匆匆過去,也不和人搭話,漸漸又遠去了。

“這是有名的黃天霸家鏢頭,給山寨子上人送信的。”四嬸見他們三人發愣,笑道,“前年王倫造反,也這麼喊過山。他這樣兒上山,山主爺們不壞他性命……”顒琰聽了心裏暗喜。

於是三人辭了石家。王爾烈背了那袋米,惠兒扛了核桃棗,顒琰也說不上主子架子,把個獾皮袋子繩兒吊了背在肩上,一步一步趨著下山。又過五七裏光景,山道上都無人來往,轉過一道漫下坡,麵東北山坡地比鄰兩個村子,中間隻隔一個水塘,村裏有青堂瓦舍,也有豬圈般的低暗土垣茅棚,已是貧富一目了然,問了問人,果然也都是那涼風口老祖宗的子孫,找人家討口水喝,男女們一雙雙烏溜溜的眼不錯珠子盯著,生怕人順手牽羊偷了灶屋的剩餑餑似的……再轉彎子又向東南,一路都是緩坡梯田,路上場上牛糞驢糞雜著泥水,地裏豬拱羊叫,已顯得嘈雜髒汙了。因從涼風口下來都是下坡路,出了石家村,三個人都覺得腿軟腳脖子酸,看著太陽還不到午時,前頭到接官亭還有五裏路。又走一程問人,仍說“五裏”。顒琰帶的東西最少,也耐不得了,一屁股坐了道邊土埂子上,悻悻說道:“五裏,五裏!再往前頭問,準還是‘五裏’!”王爾烈知道這位發了阿哥脾氣,剛說了句“歇歇也好”,惠兒指著前頭道:“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