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現在有個親人,有個朋友陪著他,那情況也許會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個孤獨的人,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友情,也從不將感情付給別人,他忽然發覺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個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從無間斷的苦練,想起了他的對手在他劍下流出來的鮮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黃金般燦爛的陽光,白玉般美麗的浮雲……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個人的生命中,為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無可奈何的矛盾?
傷口又開始在流膿,在發臭了,他想掙紮起來,再用清水洗一遍,換一塊包紮的布。
雖然他知道這麼樣做,對他的傷勢並沒有幫助,甚至無異是在飲鴆止渴。但他隻能這麼樣做。
——好厲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終於坐起來,剛下了床,突聽窗外有風聲掠過——那絕不是自然的風聲。
劍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劍柄,他的反應還是很快,動作也依舊靈敏。
“用不著拔劍。”窗外有人在微笑著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斷魄握劍的手緩緩放鬆,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仇天鵬?”
當然是仇天鵬,斷魄勉強站起來,站直,掩起了衣襟,斂起了愁容,大步走過去,拉開門。
仇天鵬正在微笑,看著他,道:“你想不到我會來?”
斷魄默然轉身在那張惟一的凳子上坐下來,才緩緩說道:“你本不該來的,這裏沒有酒!”
仇天鵬微笑道:“但這裏有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就像是酒,一滿杯熱酒,流入了斷魄的咽喉,流進胸膛。他忽然覺得胸中的血已熱,卻還是板著臉,冷冷的說道:“這裏也沒有朋友,隻有一個殺人的劍手。”
“殺人的劍手也可以有朋友。”惟一的椅子雖然已被占據,仇天鵬卻也沒有站著。他移開了那盞燈,也移開了燈邊的黃經和鐵劍,在桌上坐了下來:“你若沒有將我當朋友,又怎麼會將你的劍留在桌上?”
斷魄閉上嘴,凝視著他,臉上的寒霜似已漸漸在融化。一個人到了山窮水盡時,忽然發覺自己還有個朋友,這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連愛情都不能。
斷魄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以前好像並沒有跟我交朋友?而且,我們兩個應該是敵人才對。”
仇天鵬道:“因為以前你是名動天下不可一世的斷魄!”
斷魄的嘴角又僵硬:“現在呢?”
仇天鵬歎了口氣,道:“在決戰之前,你本不該和唐儀那種人交手的,你應該知道唐門的暗器確實無藥可解。”
斷魄的臉色變了:“你已知道多少?”
仇天鵬道:“也許我已知道得太多!”
斷魄又閉上嘴,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本來的確不願跟他交手的!”
仇天鵬道:“可是你……”
斷魄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他卻找上了我,一定要*我拔劍。”
仇天鵬道:“你當然沒有。”
斷魄冷笑。
仇天鵬道:“既然沒有,為什麼不解釋?”
斷魄道:“你若是我,你會不會解釋?”
仇天鵬在歎息,他承認自己若是遇上這種事,也一定不會解釋的,因為這種事根本不值得解釋,也一定無法解釋:“所以你隻有拔劍。”
斷魄道:“我隻有拔劍!”
仇天鵬道:“但我卻還是不懂,以你的劍法,唐儀本不該有出手傷你的機會。”
斷魄冷冷道:“他本來就沒有。”
仇天鵬道:“但你卻受了傷。”
斷魄的手握緊,過了很久,才恨恨道:“這件事我本不願說的,他能有出手的機會,隻因我在拔劍時,突然聽見了一陣很奇怪的吹竹聲。”
仇天鵬臉色也變了:“於是你立刻發現有條毒蛇?……”
斷魄霍然長身而起:“你怎麼知道?”
仇天鵬也握緊雙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兩個朋友死在那種毒蛇吻下,還有一個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斷魄的瞳孔在收縮,慢慢地坐下,兩個人心裏都已明白,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這究竟是誰的陰謀?為的是什麼?
仇天鵬沉吟著,緩緩道:“你重傷之後,最有好處之人,本該是鬼手和我。”
斷魄點點頭。
仇天鵬道:“但害你的人,卻絕不是鬼手和我!”
斷魄道:“我知道,我相信你們絕不是這種無恥的小人!”
仇天鵬道:“你真的相信?”
斷魄道:“像這種卑鄙無恥的人,絕對練不成那種孤高絕世的劍法。而你,絕對不會用這樣的方法來殺我,因為那樣就不可能會是你仇天鵬了。”
仇天鵬長長吐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鬼手和我的知己。”
斷魄注視著桌上的劍,緩緩道:“我了解的並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劍。”
仇天鵬卻在凝視著他:“也許你們本來也正是同樣的人。”
斷魄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兩柄孤高絕世的劍,兩個孤高絕世的人,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仇天鵬歎道:“看來這世上不但有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膽相照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