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將我們送到郊區某個大宅時已經7點半,院子裏亮起燈,遠遠聽見有音樂聲。我在淳樸的南沙與大自然和各類海洋生物做伴了整整一個月,回來看到這璀璨的人間燈火一時有點不能適應。

大廳是歐式設計,一屋子的紅男綠女,大多是不認識的麵孔。我媽帶我去和派對主人打招呼,稱對方聶太太,讓我叫聶伯母。我心想原來這家也姓聶,S城做生意的聶家還挺多。

我媽帶我去見了幾個她的朋友,完了放我自己去找東西吃,跟我約定好半小時後咱們就告辭,借口都是現成的:我爸病了留他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洗手時晃眼一瞟,從洞開的窗戶裏看到院子深處竟有一片藍光。天上有星,星光下能看到叢叢樹影,而那片藍光就坐落在樹影中。

所有的水下攝影師都有探險精神,特別是海洋攝影師。我一看表,離和我媽約定的時間還差十多分鍾,想也沒想就噔噔噔下樓往院子裏跑了。

我其實很愛迷路。

但這天晚上竟然沒有迷路。

院子裏種了很多樹,我找到一條小溪,順著小溪旁的石子路探進迷宮一樣的林園中。溪水淙淙,水邊開滿了藍色的勿忘我。勿忘我順著溪水綿延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線,融進夜的深處。

而那片藍光就坐落在溪流的盡頭。

走到它跟前,我才發現這竟是座玻璃屋。但與我見過的所有玻璃屋都不一樣。四圍作牆的玻璃壁是一個大約二十厘米寬的夾層,裏麵灌滿了水,形成一個完完整整的水世界,水草、珊瑚、雨花石中遊移著色彩絢麗的熱帶魚,那幽藍的光線正是從玻璃壁中來。

我試著伸手去碰觸它,玻璃和我的手掌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有夜色的冰涼。我在那兒自言自語:“這房子怎麼造的,簡直就像從安徒生童話的海底王宮裏偷出來的一樣。”我邊沿著玻璃走邊數裏邊的熱帶魚種,“劍尾魚、藍珍珠、紅美人、七彩霓虹、黃金雀、白雲山、咖啡鼠、玻璃魚……”

突然聽到有人說:“這些魚你都認識?”

我嚇了一跳,抬頭時看到玻璃對麵立了一個人影,黑色的長褲,白色的襯衫,袖口挽起來。玻璃屋中沒有燈,一切都模糊得近乎神秘。隔著玻璃和水,傳過來的聲音竟然這麼清晰,也不知道是什麼科技。

我問他:“你也是客人?”

玻璃壁後種了幾株散尾葵,他站在散尾葵的陰影中,被垂下的巨大葉子擋了臉。玻璃中聚起又散開來的熱帶魚將他的影子攪得有些散碎,他沒回答我的話,隻是伸手點了點玻璃中一處,問我:“這是什麼魚?”聲音偏低偏冷。

這裏每一段空間裏混養的魚都搭配得很專業,但這一位竟連裏邊養的什麼魚都不認識,我想這一定是客人了,回答說:“紅肚鳳凰,看到它鰭上的花紋沒有?就像鳳凰一樣。”

他的手又指向另外一處:“這個呢?”

我說:“哇,藍茉莉。”

他停了一下,說:“這個很特別?”

我說:“你不覺得它長得好看?所有觀賞魚裏我最喜歡這一種。”我和他攀談,“這地兒真好,比裏邊有趣多了,你也是覺得無聊才出來的?”

他讚同道:“裏邊是挺無聊。”

我歎息說:“這家兒子真可憐。”

他說:“可憐?”

我說:“這不是個相親派對嗎?”

他頓了頓,問我:“相親不好?”

我坦白地說:“相親沒什麼不好,但為了立刻結婚而進行的相親也沒什麼好,所以我覺得他家兒子可憐。”

一小群白雲山結伴從我眼前遊過,上層的水域突然變得潔淨平穩,我看到和我隔著玻璃說話的這個人的下巴。襯衣扣子被打開了,隱隱現出一點鎖骨,這人有非常好看的鎖骨。

他可能沒注意到我不禮貌的視線,接著我剛才的話道:“你也是來相親的,也有可能被挑上,被挑上的話,豈不是和他一樣可憐?”

我開玩笑說:“那也不一定,我搞水下攝影,特燒錢,要他們家兒子真看上我了,我就有錢買潛水器去搞深海拍攝了。”

但他似乎並沒聽出來那是個玩笑,他說:“所以,你結婚是為了錢?”

我想了想,說:“你看過一本小說沒有,裏邊的女主角說她最想要的是愛,很多很多愛,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她還有健康。”

他說:“《喜寶》。”

我說:“對,我當然希望有愛,如果沒有愛,那就給我錢,如果沒有錢,有健康我也會覺得幸福。”

他沒說話,這被樹影圍起來的空間突然寂靜下來,唯有光藍幽幽的,魚群悠悠閑閑的,還有玻璃屋子外的月見草……月見草開了花。

我正想說點什麼打破寂靜,手包裏電話突然響起,我一看是我媽電話,忙道:“我有點事得先走了,改天聊。”

沿著小溪一路往回走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連對方名字也沒問,臉也沒看清楚,改天就算見麵了也不一定認得出來,聊什麼。

但是那玻璃屋子真像一個夢,那場談話也像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