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亦在聶非非身邊坐下,拍撫著她的後心使她從嗆咳中緩過來,又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在女孩接過說謝謝、小口小口開始喝的時候,突然開口問她:“為什麼一個人來這裏喝酒?還喝這麼多。”
女孩怔了一下,訥訥地問:“是不是我還在觀察期,所以不能喝酒?”她認錯認得很快,“對不起,我忘了。”抬頭困擾又沮喪地看著他,“是不是給學長添麻煩了?那該怎麼辦呢?”
聶亦原本的確是想要嚇一嚇她,但看她這樣心也軟了:“沒說你不可以喝酒,但一下子喝這麼多……”他用了一個中性的、不嚴重的、不至於使女孩進一步感到負疚的詞,“不太好。”他沒有再繼續問她為什麼會來這裏,還喝成這樣,換了一種更好和酒醉之人溝通的問法,“喝這麼多,是因為心情不好嗎?為什麼會心情不好?”
女孩垂下了眼睛,突然整個人趴在了桌上,趴了一會兒,然後側著臉看他,壓低了聲音,像同他說什麼小秘密:“學長,晚飯的時候我看到了阮奕岑,他說他……”她舔了舔嘴唇,“他說他喜歡我。”
女孩的聲音很輕,帶著一點酒後的軟,很動聽,但給出的信息卻令聶亦愣了好一會兒。他感到兩種很熟悉的負麵情緒自他理性平靜的心海滋生——不悅、焦慮,不劇烈,但足夠令人在意。
女孩繼續道:“所以我心情有點糟。”
聶亦拿了隻杯子,給自己也倒了半杯威士忌,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然後問:“知道他喜歡你,所以後悔和他分手了?”
女孩仍趴在桌上,她沒有回答他,表現得像是喝多了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題,視線空茫地落在斜前方的酒瓶上,過了一會兒,她低聲同他喃喃:“學長,阮奕岑給我上了一課。很重要的一課。”
聶亦不想再聽到阮奕岑的名字,不願再繼續聊這個話題,因此沒有接話。他一口氣將酒杯裏的酒喝光了。烈性威士忌,喝得這樣急,滋味並不好受,酒液滑進喉管裏有劇烈的灼燒感。但那煩擾著他的不悅和焦慮也沒有因為一杯酒下去而有所減輕,聶亦皺了皺眉。
其實最開始,聶亦是沒有把阮奕岑當回事的,因為那時候他並不覺得他會和聶非非發生什麼。
一年半以前,聶亦打破夢中的“未來”去主動認識聶非非,之後又借聶父朋友的研究項目對她的基因進行檢測,促成她提前去到他的實驗室接受治療……他做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在那幾十場關於她的夢境後,對她產生了愛情;他隻是好奇,以及想要避免一場悲劇。
聶非非對他來說的確是最特別的女孩,聶亦不否認這一點。但他並不是夢中的聶亦,無法共情夢中的聶亦那些比山還高比海還深的深情。或許因為那些夢,他對聶非非有許多好感,但隻是好感而已,聶亦這麼認為。
其實,現實中的聶非非和夢境中的聶非非還是有一些不同。夢中二十三歲的聶非非更加耀眼,像一朵盛開的鶴望蘭,熱烈明豔;而十八歲的、實際和聶亦相處的聶非非,卻是有些青澀的,假裝沉穩的,生動的,有些稚氣的,不那麼成熟的,但很可愛的,這樣的聶非非。同時她是無害的。
聶亦喜歡和現實中的聶非非相處。和聶非非相處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在相處的過程中,聶亦會不自覺地給聶非非特權,對她包容、耐心,也享受聶非非的依賴和親近。他沒有考慮過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因為這是他不熟悉也不擅長的領域。
直到有一天,謝侖告訴他男人隻會對喜歡的女人包容耐心,他會這樣完全是因為他喜歡聶非非。聶亦愣了一瞬,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是極為理性的那一類人。過度的理性使他即使夢到那麼多次聶非非,也難以羅曼蒂克地對她一見傾心,但又因為他們是那樣適配的兩個個體,故而在相處日久後,即使是那樣強大的理性,也無法阻止他對她產生感情。
謝侖看到他的表情,將紙牌一甩,震驚道:“你不是吧我隻是開玩笑而已。”
他笑了笑:“那就算你歪打正著吧。”
謝侖不可置信:“你真的是?”
他喝了一口冰水:“我真的是。”真的是喜歡她,所以才對她包容耐心;真的是喜歡她,所以才會在這個難得閑適地打著紙牌的秋夜,突然很強烈地思念起她來。
然而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卻有些戲劇化。
聶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聶非非卻突然交了男朋友。
得知這消息的當夜聶亦失眠了,然後他想起來,夢中,聶非非在大學時也曾有過男朋友。夢中的聶非非提起那一段時,誠懇地說她和那男生隻是飯搭子。他相信聶非非的解釋,或許在夢中,那男生的確隻是聶非非的飯搭子,但如今在這現實中,許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他不確定聶非非的感情是否也發生了改變。
這念頭令聶亦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被折磨的滋味。他打亂了自己的計劃很快回了國。
關於為什麼會和阮奕岑在一起,聶非非給他的答案很幼稚,說和對方吃飯能吃到一起去,因此嚐試著在一起。這份幼稚令聶亦稍覺安慰,但同時也令他感到煩悶。夢裏二十三歲的聶非非很懂得什麼是愛,可現實中十九歲的聶非非就像個孩子。他能確定她是崇拜他的,依賴他的,喜歡親近他的,或者甚至可以說她是喜歡他的,但她對他到底是哪種喜歡,聶亦不確定。
聶亦想起來,夢中的聶非非真正愛上夢中的那個聶亦,也不是在崇拜著他的少女時代,而是在他們定下婚約、相處漸多、她逐漸了解他之後。所以的確有很大的可能,此時,他麵前的這個聶非非並沒有如他一般,以成年人的形式喜歡上他,她對他的依賴和崇拜大約是很膚淺的,不成熟的,青澀的,幼稚的。但這不應該怪她,他想,她的確還小,而且他們相處的時間實在不算多。
聶亦很快定下了讓聶非非轉學去Y校的計劃,一半為了她的前程,一半出於他的私心。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可誰能想到原以為早已出局的阮奕岑會在今夜突然出現,向她告白。那告白顯然打動了她,使她動搖猶豫了,否則她不會一個人跑來這裏喝悶酒。她是真的不喜歡阮奕岑嗎?還是他判斷失誤?而他關於他和聶非非的未來安排,真的還可以實現嗎?
聶亦活到二十多歲,很難得有窒鬱無力的時刻,但此時他卻有了這樣的感覺。
他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很快速地喝了下去。
城市的夜空是深藍色的。深藍色的夜空開始飄雨,雨水落在玻璃幕牆上,留下模糊的、曖昧的濕痕。窗外的世界模糊起來。酒吧裏響起了跳躍的音符,雖然隻是隱約的背景音,但聶亦依然分辨出了那是一首很久以前的老歌,歌詞摘自王爾德的詩篇《國王女兒的哀愁》。編曲有中古民謠的風格,女歌手唱到“Seven sins on the King’s daughter, deep in her soul to lie”時,流暢地完成了幾個非常俏皮的跳音。“七宗罪孽在公主身上,在靈魂深處隱藏。”俏皮的唱法,唱的卻是黑色童話一般的詩句。聶亦覺得頭有些昏,今晚對他來說也像是個黑色童話,他覺得這首歌在此時響起倒是很合適。
他再次端起了酒杯。聶非非卻突然湊過來伸手蓋住了他的酒杯。
女孩皺著眉,表情很真摯,用一種求知的語氣繼續聶亦想要避開的話題,她問:“學長,你為什麼不問阮奕岑給我上了什麼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