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石心(2 / 3)

三 不速之客

金性堅承認那蓮玄對自己有著一片好心,但是不知為何,毫不感動。

也不是因為他對蓮玄存了多麼大的芥蒂,以至於要懷恨在心——蓮玄是挺討他的厭,可還沒有討厭到讓他去恨。他對蓮玄是純粹的冷漠,對方隻不過是他百代生涯中的一位小小過客,如果不是蓮玄跑到他麵前來賴著不走,他永遠不會有閑情多看對方一眼。

蓮玄闖了大禍,要來避難,他大發慈悲,就讓他避。慈悲發了十天整,他發不下去了。這一夜的午夜時分,他摸黑走去地下室,把蓮玄堵了個正著。

蓮玄也是摸著黑的,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所在亂翻亂找。金性堅無聲無息地站在地下室門口,站了片刻之後,忽然伸手進去,一拍牆壁上的電燈開關。

地下室內立時有了光明,光著膀子的蓮玄無處可遁,露了原形。那燈光本是暗的,蓮玄周身上下就隻穿了一條白布褲衩,筋肉虯結的肢體袒露出來,蒼白肌膚被那燈光照得泛藍,像個非常健美的陰司使者。

轉身麵對了金性堅,他有些尷尬:“你別誤會,我不是要做賊。我隻是想摸摸你的底——那印章,你到底找到幾枚了?”

“摸我的底?”金性堅將身上的絲綢睡袍攏了一攏,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摸夠了嗎?”

蓮玄踏著門下階梯,向上走了幾步:“你就不能實話實說、別再跟我鬧別扭了嗎?我又不是要害你!”

金性堅端然站著,像一尊雕像:“蓮玄,你始終是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什麼?你親疏不分好歹不知,你讓我怎麼了解你?我看你就是個石頭腦袋!不止腦袋,你那心也是石頭做的,不開竅,不通情!”

金性堅卻是笑了一下:“你到我這裏住了十天,說了千萬句廢話,唯獨方才這一句,稍微有一點對。不過我實在是容忍不了你夜夜在我家中探險了,明天我想辦法,送你離開天津衛,再奉送你一筆盤纏,夠你花個三年五載。三五年內,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蓮玄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然而響起來的卻是小皮的驚叫聲。

小皮有個青澀的嗓子,雖然論年紀已經是個大人,但一喊叫就要走腔變調,像個正變聲的男孩嗓子。他那一聲驚叫的刺耳程度,真可賽過驢鳴,立刻就把蓮玄那未出口的話語打斷了。

午夜正是金性堅剛剛入睡的時候,小皮訓練有素,絕不會無故的在這時候出聲。金性堅不再管蓮玄,轉身就要往外走,可剛走出一步,就聽見小皮嗷嗷地喊叫:“巡捕怎麼樣?巡捕也沒有大半夜闖到人家裏拿賊的!再說我們公館是什麼地方?你們不知道我們先生是什麼人嗎……”

小皮的叫聲越來越近,可見他憑著一己之力,根本抵禦不住來人。陌生的聲音響起來,帶著蠻橫的狂喜:“好哇!你們不但窩藏通緝犯,還敢公然頑抗!來啊,給我搜查!今天非把你們全抓進捕房裏去不可!”

小皮吱哇亂叫,顯見是已經落進了巡捕的手中。金性堅向前快走了幾步,隨即卻是猛然轉身,走向了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戶。

走廊很長,巡捕們還在尋找樓內的電燈開關,而在這最後的幾分鍾黑暗中,他扭開窗閂向外一推,抬腿就跨過窗台跳了出去。

外頭是寒冬深夜,風卷著雪,“呼”地吹起了他的睡袍下擺。他在落地之後一邊疾行,一邊把腰間的衣帶緊了緊。前方乃是一堵矮牆,他回頭看了一眼,隻見蓮玄光溜溜地緊隨著自己,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管他,徑自飛身越過矮牆,進入了葉青春的地界。

葉青春雖然打著藝術家的招牌,其實幹的是經商事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正是他酣睡的時刻。金性堅大踏步地走到了服裝店前,伸手一掌推上了房門。

門內“咯噔”一響,是鎖頭自動地崩了開落了地。他收回手,兩扇大門自動地分了開。他寒氣凜凜地一閃身進了去,看也不看,直接找樓梯上二樓,進了葉青春的臥室。

葉青春縮在溫暖的鴨絨被窩裏,正做著一個美夢,然而夢中一盆冷水忽然兜頭潑來,他躲閃不及,被潑了個頭臉冰涼,立刻就驚得睜了眼睛。借著窗外路燈的光芒,他蒙矓發現自己眼前有一張人臉,嚇得當場就要叫。

於是金性堅收回了貼在他臉上的冷手,轉而用手指摁住了他的嘴唇:“噓!是我。”

葉青春怔怔地看著他,慢慢地清醒透了:“呀,金先生?”

隨即他眼珠一轉,看到了金先生身後站著的大個子裸男,嚇得一口氣倒抽上去,險些又要叫。硬生生地把目光移回到金性堅臉上,他帶著哭腔小聲問道:“你知道……你身後還有個人嗎?”

金性堅沒心思回答這種無聊問題,隻說:“我遇到了一點麻煩,暫時不能回家。你有沒有衣服,給我和他各找一身。”

葉青春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原來你知道啊……我還以為他是個鬼呢。”

葉青春這裏最不缺少的,就是衣服。

他和金性堅沒有什麼同甘共苦的交情,然而很奇異的,金性堅很信任他。一邊穿戴,他一邊說道:“我不久留,穿好了就走。”

蓮玄一邊係紐扣,一邊說道:“你走什麼?那幫巡捕是衝著我來的,我偷偷溜了便是。”

金性堅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股冷氣:“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走?”

蓮玄停了動作:“你的意思是……”

金性堅答道:“你到了我家之後,再也沒露過麵,小皮也是可靠的,沒有走漏消息的道理。巡捕如果早知道你到了我家裏,就該早來,不必等這十天;既然等了十天才來,進門之後又直接給我安上了窩藏罪犯、公然頑抗的罪名,你不覺得這有些奇怪麼?”

葉青春很緊張地聽著,這時就輕輕地一拍巴掌:“哎呀,要是這麼講的話,裏頭就有玄機了。”

蓮玄有些茫然:“難道,那些人其實是衝著你來的?”

金性堅的動作頓了一下,緊接著把穿了一半的西裝又脫了下來:“勞駕,給我另找一身衣服,我現在穿這個不合適了。”

葉青春心驚膽戰地跑去樓下,找來了兩身棉襖棉褲。

這棉襖棉褲本是他給夥計們預備的,可因夥計們天生的資質有限,一穿上這大棉襖二棉褲,就立刻和摩登二字絕了緣,連帶著讓克裏斯汀服裝店也土氣了起來,所以這棉襖棉褲沒有人穿,就白放在了那裏。

金性堅把棉襖棉褲穿了上,抬手又把短發抓亂。葉青春拿著他脫下來的睡袍,立在一旁,像個憂心忡忡的妻子:“您這是要喬裝逃走嗎?”

金性堅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身體在鼓囊囊的棉衣中挺拔著,淩亂短發垂在額前,讓他瞧著年少了好幾歲。

“我還需要一雙鞋。”他對著葉青春說。

半個小時之後,這臥室內又隻剩了葉青春一個人。他是睡不著覺了,豎著耳朵傾聽鄰家的動靜——風雪聲中,真有隱隱約約的呼喝之聲,定是那幫巡捕還沒有走。

巡捕沒走,金性堅和蓮玄卻是走了。他們一路走去了日租界,進了一家烏煙瘴氣的旅館裏。

四 罪名

蓮玄是在日租界栽的跟頭,本來對這地方是避之唯恐不及,哪知金性堅竟然又把自己領了回來。金性堅從葉青春那裏借了幾張鈔票,如今就在一家亂糟糟的旅館裏開了房間。蓮玄有些不安,用一頂氈帽遮擋了自己的光頭,並且生平第一次恨自己那頭發的生長速度不夠快,不能立刻變成一寸來長。

“這行嗎?”他問金性堅,“英租界的巡捕都在抓我了,我還往日租界跑?”

金性堅坐在床上,倒還安然:“橫豎都是無路可逃,不如亂中求生。日租界的好處,就是夠亂。”

蓮玄上下打量著他:“我當你是不食人間煙火了,沒想到你還懂這個。”

金性堅沒理他。

蓮玄又問:“接下來咱們可怎麼辦呢?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裏吧?”

金性堅依然是不理他。

一夜過後,金性堅出了房間,往葉青春家中打去了電話,讓他幫忙留意著自己家裏的情形。葉青春滿口答應,又道:“那幫巡捕現在還沒走呢,小皮可能是被他們抓去了。”

金性堅掛斷電話,臉上是淡淡的,心中也是淡淡的,隻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夜明若是未走的話,如今自己可怎麼救她?

回到房裏關了門,他和蓮玄各占大床的一半,也沒話說,也沒事做,單是沉默。如此又過了一天,他給葉青春打去電話詢問近況,哪知葉青春壓低聲音向他說道:“金先生,可不得了啦!出了大事兒啦!”

金性堅聽了他這大驚小怪的語氣,心中有些反感:“什麼事?”

葉青春嘁嘁喳喳地說道:“你的家,被人抄了!”

金性堅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什麼人抄的?”

“誰知道那是巡捕還是大兵呢,我也看不出。上午就開始抄了,現在還在往外搬東西,我大著膽子過去問了一句,結果抄家的人說你是什麼革命黨,他們不但要抄你的家,還要殺你的頭!”

金性堅攥著電話話筒,心中忽然一動,仿佛是有點明白了敵人的來意。匆匆敷衍了葉青春幾句,他掛斷電話回了房間,對著蓮玄劈頭就問:“你有沒有熟悉的妖精?”

蓮玄莫名其妙:“我是降妖的人,對待妖精是見一個宰一個,怎麼會有熟悉妖精?”

“你現在出去捉一個回來,能嗎?”

“絕對不能,你當滿大街都是妖精,我出門隨手就能逮回一個來?”

金性堅難得的有了表情——狠瞪了他一眼:“廢物!”

說完這話的當天夜裏,金性堅獨自出了趟門。蓮玄沒敢睡覺,大睜著眼睛等他回來。而在天光蒙蒙亮的時候,他帶著一身寒氣真回了來,懷裏還多了個活物:一隻白地黑花的小貓。把這小貓掏出來往床上一扔,金性堅彎下腰,去看那貓的兩隻圓眼:“小虎,好久不見了。”

小貓圓睜二目,一臉駭然地說了人話:“不是我故意躲著您,是是是是……”

沒等這貓結結巴巴的“是”出下文來,金性堅已經又發了話:“躲著我也無妨,我這回把你從葉家偷出來,是要請你幫個忙。”

小貓露出尖牙:“您太客氣了……”

金性堅自顧自的又道:“你去查一查,我家裏的那些東西,是被什麼人搬運到哪裏去了。”

說完這話,他一指窗戶:“現在就去!”

小貓不敢違拗,走窗戶出了去,不過半天便回了來。瑟瑟發抖地蹲在暖氣旁,它仰著小腦袋說話:“你家裏的那些古玩字畫,都被捕房裏的華人探長搬去了。”

金性堅聽到這裏,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幫巡捕來勢洶洶,原來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借題發揮。搜查是假、搶劫是真。至於那位探長,金性堅想起來,自己的確是得罪過他的——幾個月前,探長曾想向他討一方好印,可他當時正是心憂如焚,哪裏有時間敷衍這些不要緊的人?

他冷冰冰地把探長頂了回去,卻忘記了那探長乃是青幫之內有名的人物,在社會上通吃黑白兩道。他這樣不給探長麵子,探長自然不能輕饒了他。他不是風雅嗎?不是豪闊嗎?不是驕傲嗎?探長自有辦法讓他一貧如洗地蹲大獄去!

把這個道理一想清楚,金性堅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罪名為何升了一級。和“窩藏罪”相比,當然是“革命黨”三個字更顯得該殺。探長難道是覺得自己蹲大獄都不夠勁兒,非得掉個腦袋才能讓他解恨?

“這倒是不大好辦了。”在一番解釋過後,他輕輕巧巧地又對蓮玄和小貓說,“古董之類的東西,無非是值幾個錢而已,倒是沒什麼要緊,隻不過我收集到的那幾枚印章,不便讓別人拿去。”

蓮玄氣得眼睛都紅了:“我隻道妖精都是壞的,個個該殺,沒想到這人若是壞起來,比那妖精更惡十倍!”

此言一出,小貓低頭舔了舔爪子,沒言語。

蓮玄嫌這貓妖礙事,一腳將他撥了開,上前一步對著金性堅又道:“不管怎麼樣,你是因為救我,才被那個狗屁探長抓住了把柄。你在這兒等著,我夜裏到那個探長家裏,把那印章全給你拿回來,順手再把那個探長的狗頭擰掉!”

他這話說完,房內一片寂然。等了片刻之後,他見金性堅低頭坐在床邊,像沒聽見似的,就忍不住走過去,用粗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說我要幫你去偷回印章擰掉狗頭,你聽見沒有啊?”

金性堅被他戳得一晃,但是依然不看他,隻一搖頭:“罷了,不必。”

金性堅這話並非客氣,他確實是把蓮玄當成了累贅來看待。那小貓放在妖精裏麵,算是一個有道行的,而且小巧伶俐,倒是比蓮玄更適合做搭檔。等到天色黑透了,金性堅單手托著小貓要走,臨走前又道:“你要麼留下,要麼走,總而言之,不要跟著我。”

蓮玄非常痛快地倒在了床上:“不去更好,你當我願意去?”

伍 殺人夜

小貓做了金性堅的向導。

他把金性堅引領到了探長的宅子後牆外,便不肯再往內深入。他雖然是個妖精,但是被人踩上一腳打上一拳,也是痛苦的,而且如今的天氣實在太冷,他在葉青春身邊養尊處優慣了,四個爪子的肉墊都很嬌嫩,實在不適合在這樣的冬夜裏飛簷走壁。

“就是這裏了。”他喵喵地小聲說,“裏麵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你可不可以放我走呢?”

金性堅彎腰捏住他的後脖頸,將他拎起來往牆頭上一扔。小貓一聲沒吭就起了飛,而在它落地的那一瞬間,一陣疾風掠過了他,正是金性堅也翻了進來。

小貓氣得要死,隻是不敢發作。金性堅這時輕聲說道:“再幫我探一段路,如果遇到了危險,你可以自己逃。”

小貓無可奈何,隻得伸出爪子,很謹慎地向前走去。英租界的土地,說是寸土寸金也差不多,探長雖然有錢有勢,但是宅子的麵積也大得有限。金性堅跟著小貓走過了一片由枯枝敗葉組成的小花園,然後便看到了前方的一片房院,其中有一座二層小洋樓格外醒目,隻是黑黢黢的沒開電燈,欠缺人氣。

小貓停了下來:“我白天隻是看到了有人把你家裏的那些東西運到了那樓裏,到底藏進了哪間屋子,我就不知道了。”

金性堅彎腰摸了摸小貓的後背:“好,你走吧。”

小貓猶猶豫豫地轉身離去,而金性堅身邊連一個活物都沒有了,孤單到了極致,反倒覺出了幾分輕鬆。解開鞋帶脫了棉鞋,他赤腳站起身,鬆垮褲管掩蓋了大半腳麵,他邁開腿向前行,步伐比小貓更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