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長勢力雖大,終究比不得軍閥,家中不會壁壘森嚴。金性堅極力回憶著探長的麵容——平日他對誰都是不抱興趣,這時便顯出了弊端。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記起了探長的模樣和姓名。如果沒記錯的話,探長大概是條四十多歲的短粗漢子,姓白,名叫金剛。
白金剛在青幫之中地位頗高,門徒眾多,但他總不能把徒弟都叫到家裏當保鏢,所以金性堅心內暗暗掂量著,還是很有勝算。在這小洋樓的後方來回踱了一圈,他找了一扇位置偏僻些的窗戶——窗戶是從內鎖著的,但是當然攔不住他。
通過這扇窗戶,他進了小洋樓裏。
樓內雖然沒人,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的手指貼著一側牆壁,當摸到了房門時,他便停下來,推開房門向內望去——樓內很黑,但是他目光銳利,竟也能看清屋中情形。
屋子裏擺放著各色家具,暖氣也熱著,不像是無人居住的模樣。
他起了疑心,推開一扇門,是這樣,再推開另一扇門,還是這樣。停下腳步站住了,他背靠牆壁,屏住呼吸。
他聽見了嘁嘁喳喳的人聲。
不是說話,而是喘息——呼哧呼哧,人的聲音。
他明白了,可心中依然波瀾不驚。頭頂猛然響起了嘶啦啦的電流聲音,一瞬間,樓內燈光大亮!
他孤零零地站在四方大廳內的一角,前方便是寬闊向上的樓梯。樓門是緊閉著的,腳步聲音從樓上向下緩慢逼近。有人率先轉過樓梯拐角露了麵,正是白金剛。
白金剛穿一身黑色綢緞褲褂,一邊緩步下樓,一邊誌滿意得的對著金性堅微笑:“金先生,歡迎,歡迎!”
金性堅看著他,不說話。
白金剛將金性堅上下打量了一番,隨即笑道:“金先生,金名士,金藝術家,怎麼幾日不見,你這才子,竟落魄到這般地步了呀?”
話說到這裏,他身後的眾門徒也跟著露了麵,一個個都穿著利落青衣,單手提著一把短刀。
殺氣彌漫開來,金性堅抬頭看了看門徒,又低頭看了看愈逼愈近的白金剛。終於,他開了口,聲音平靜,語氣單調:“有一隻紅木盒子,大概有一本書那麼大,裏麵裝了幾枚印章。把它給我,我隻要它。”
白金剛冷笑了一聲:“才子,怎麼?你終於回過味兒來了?知道白探長的厲害了?可惜,白探長今天不想跟你討價還價。白探長知道你不能善罷甘休,也等你一陣子了。”
金性堅說道:“你若把那一盒子印章給我,我便立刻走。”
白金剛哈哈大笑:“我若是不給呢?”
金性堅看著白金剛的笑臉,忽然感覺很無奈,無奈到要讓他歎一口氣。
然後,樓內響起了嘶嘶的聲音。
這聲音乍一聽,很像是蛇吐芯子,然而隨著電燈的明暗閃爍,開始有人意識到那是電流的聲音。
在劇烈變幻的光暗之中,金性堅忽然伸手抓住了白金剛的胳膊:“白探長,還是不肯給我嗎?”
他沒料到,白金剛的回應是甩手一刀,砍中了他的手腕。
這一刀砍出了鏗鏘的金石之聲,火花在刀鋒處迸出,金性堅的腕子和白金剛的虎口一起劇痛了一下。白金剛難以置信地看著金性堅那完好無損的手腕,忽然抽出胳膊飛快地後退了幾大步:“來人!給我砍!”
話音落下,門徒們揮刀從樓梯上一湧而下,與此同時,天花板處開始了此起彼伏的小爆炸,是電燈泡一個接一個地爆裂開來。碎玻璃落下去,樓內迅速由明轉暗。
金性堅一歪腦袋,躲開了劈麵而來的第一刀,一雙眼睛則是緊盯著人群之中的白金剛。白金剛也了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就想要躲,然而就在這時,樓門處傳來轟然一聲大響,寒風卷著雪花鼓了進來,和風雪一起進門的人,是蓮玄。
蓮玄終究還是個不聽話的,金性堅不許他來,他偏來!
隔著玻璃窗戶,他已經瞧見了樓內的情形,所以急得破門而入,要救金性堅。隨手從一名門徒手中奪過短刀,他大開大合地亂砍了一氣,昏暗之中忽見一人低頭從腰間拔出了手槍,便不假思索地把短刀向前一掠,正架到了那人的脖子上:“別動!”
那人的動作果然僵住了,周圍預備著大開殺戒的門徒們,也僵住了。
蓮玄誤打誤撞的,製服了白金剛。
白金剛是個識相的,當即顫巍巍地舉手做了個投降的樣子。蓮玄本也沒有殺意,便大聲吼道:“把手槍扔了!”
白金剛手指一鬆,手槍當即落在了地板上。
金性堅走過去,對著白金剛伸出一隻手:“給我,如何?”
白金剛到了這時,自然隻剩了點頭的份兒:“在樓上呢,你的東西,我都存到樓上去了!”
金性堅收回了手:“那我們就一起上樓去吧!”
門徒們全呆站在了樓下,眼看著白金剛被蓮玄和金性堅押上了樓去。
而在樓上的一間屋子裏,金性堅看到了自己那些昂貴風雅的家當。
金錢這樣東西,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他隻慌忙從桌上捧起了一隻精致的紅木盒子,盒子打開來,裏麵擺著幾枚不精致的玉石印章,東西對,數目也對。
把盒子重新蓋了上,他對著蓮玄一點頭。蓮玄也鬆了一口氣:“怎麼樣?你還說不讓我來,我若是不來,你一個人行嗎?從今往後,我看你也該改改你的——”
他興致勃勃的要長篇大論,幾乎有些亢奮,哪知一句話沒說完,金性堅忽然疾衝向了他。他還沒反應過來,金性堅已經衝到了他與白金剛之間。
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緊挨著他的金性堅猛地向他一晃,撞得他一個趔趄。白金剛趁機後退了一步,蓮玄看清了他的舉動,腦子裏轟然一響——白金剛身上竟然還藏著一把槍!
白金剛不知何時偷偷拿出了手槍,若不是金性堅及時衝了上來,自己現在必然已被他一槍打出了透明窟窿。
金性堅給他擋了一槍!
事情是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清晰起來的,於是在下一秒,蓮玄惡狠狠地向前甩手一刀。短刀脫手而飛,直直地紮進了白金剛的胸膛之中。
白金剛拎著手槍後退了幾步,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而蓮玄去看金性堅,就見金性堅木然站著,腹部的厚棉襖卻是開了大朵亂糟糟的白花,是棉襖破了,棉花綻了出來。
把金性堅手中的盒子奪過來往懷裏一揣,蓮玄彎腰把金性堅扛到了肩膀上,也不問他的死活,撒腿就跑!
六 石心
蓮玄知道金性堅死不了,因為他不是凡人,或者退一步講,他不是人。
金性堅很重,但是不耽誤蓮玄背著他翻過高牆,跑過大街,一路直奔到了克裏斯汀服裝店門口。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投奔了,他心中燃燒著一把空虛的火,燒得他五內俱焚,就隻還記得一家克裏斯汀服裝店,其餘的,全不知曉了。
葉青春披著大衣打開院門,這回因為頭腦清醒,目光銳利,所以沒把蓮玄當成鬼怪:“大師?你這是——你扛著的人是金先生?”
蓮玄喘著粗氣擠進了院內:“能不能在你家裏躲一躲?”
葉青春二話不說,轉身就把他們引入了樓內。
在上到二樓時,金性堅掙紮著從蓮玄肩上滑了下來。葉青春被他們嚇得麵無人色:“金先生,你怎麼了?你是受了什麼傷?現在又能走路了?”
金性堅在黑暗之中答道:“我沒事,剛才扭了腳,現在已經不疼了。”
然後他又道:“可否借我一間屋子,讓我和他住上兩天或三天?至多三天,我便帶他離開。”
葉青春一跺腳:“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嘛!別說三天,三個月三年都是沒關係的!咱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這話說完,他暗暗地一吐舌頭,心想金性堅留下來,自己是沒意見的,可那位愣頭愣腦的大師,還是小住幾天就趕緊走人為好。自己和金性堅有交情,和那位大師可是不熟。
金性堅這時又道:“這一路並沒有人看見我們,現在我先休息休息,有話,我們明天再說。”
葉青春沒意見,讓他們進了走廊盡頭的一間空屋內。屋子裏有床,有桌椅,僅夠金性堅一個人住的,至於大師——葉青春瞥了蓮玄一眼,認為大師身大力不虧,可以打地鋪。
當著葉青春的麵,蓮玄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等到葉青春走了,他扭亮了房內的一盞小壁燈,這才湊到了金性堅麵前:“你是不是中槍了?”
金性堅先前一直是若無其事的,到了這時,他伸手向一旁摸索到了床頭欄杆,便合攏手指握了住,一點一點地坐到了床邊。
“我沒事。”他的聲音奇異的變輕了,“人,怎麼可能殺死我?”
蓮玄俯下身去,卻見他的麵孔呈現出了奇異的青白顏色,他的嘴唇也變得幹燥開裂。眼皮睫毛沉重地垂下去,他的眼珠失了光澤。
蓮玄忽然緊張起來。
“我怎麼辦?”他問金性堅,“你快告訴我!要不然,我找個醫生去?”
“笑話!”金性堅答道,“你要嚇死醫生嗎?”
蓮玄緊盯著金性堅,盯了片刻,忽然彎腰伸手去解他的棉襖。三下五除二地撕扯開了那一大團棉花破布,他一掀金性堅貼身的襯衣,這回清楚地看清了那一處傷口。
“嘿嘿!”他想要沒心沒肺的笑,可是麵色驚駭,笑得做作,“你猜這一槍打到哪兒了?正打中了你的肚臍眼兒!哈哈哈!”
笑了幾聲之後,他終於是再也笑不出啦,隻剩了幹巴巴的聲音:“你的身體……被打壞了。”
金性堅低下頭,在幽暗的燈光中,看自己的肚臍。
他的腹部蒼白平坦,有隱約起伏的肌肉形狀。一粒子彈射入腹部,卻是沒有打出他的血肉腸子來。
堅硬的青灰色從肚臍開始蔓延,顏色之中又有淡淡的黑線,枝枝叉叉,不是血管,更像裂縫。肚臍變成了一個破碎的洞口,沒有鮮血,隻有白色的粉末,像是石粉。
“我沒有力氣。”他輕聲說,“你來把子彈弄出來。”
蓮玄慢慢地伸出手,把右手食指探入了那洞口之中:“你……你這麼厲害,不會碎了的,對不對?”
金性堅閉上了眼睛,慢慢地向後仰臥了過去:“不會。我這麼厲害,怎麼會死,怎麼會碎?”
蓮玄又說道:“我摸到子彈了,我得把它摳出來,你,你疼不疼?”
金性堅答道:“你若不敢,我親自來。”
這話剛說完,地上響起了“叮”的一聲,是子彈頭已經離開他的身體、落了下去。
他的身邊一沉,是蓮玄一屁股坐了下來,手指上還沾染著白色的粉末。眼睛看著前方,蓮玄頭也不回地對他說話:“你的身體變差了。原本憑著你的本事,萬箭穿身也不算什麼。你正在變得虛弱,我感覺到了。”
然後,他繼續又說:“我會幫你,幫你找全八枚印章,把你拚湊完整。等過了那一劫,你就又能好好地活下去了。”
金性堅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答道:“不用你管。”
金性堅在這間屋子裏,躺了兩天。
兩天之後,他瞧著像是恢複了元氣。葉青春把外麵的消息和小皮一起帶到了他麵前——小皮在巡捕房坐了半夜,然後就糊裏糊塗地被巡捕轟到了大街上。他實在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那位主人,所以兜兜轉轉地最後回了來,被葉青春一眼瞧見,叫了進來。
和葉青春的消息相比,小皮真是不值一提。站在金性堅麵前,葉青春繪聲繪色地報告新聞:“白金剛死了!”他湊到金性堅耳邊問,“是不是前晚上,讓大師一刀給紮死了?”
金性堅簡單地向他透露過幾分實情,因為知道他是個可靠的,所以這時就點了點頭:“大概是。”
葉青春連忙捂了嘴,有些心驚。等這股子驚勁兒過去了,他繼續說道:“你這革命黨的罪名,得想法子洗掉呀!要不然,難道那房子院子就那麼封著,不要了不成?”
金性堅繼續點頭:“是,我會設法。”
“這事沒完結之前,你還是不露麵為好。萬一人家不等你設法,先把你抓進牢裏去了呢?”
金性堅連連點頭,似乎是心悅誠服:“對,我也打算去外地避避風頭,等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再公開回來。”
“你打算怎麼解決?”
“佳貝勒認識新任的直隸督理,我可以走這條關係線。”
“那得花錢吧?”
“我在彙豐銀行裏還有些錢。”
“照理說一分錢都不該花,你明明就是被人冤枉的嘛。”
“對,是。”
“你最好是別動錢,找塊石頭,刻個章子當禮物送出去得了。你不是金石大家嗎?”
“對,大家。”
蓮玄麵窗站著,強忍著不笑。金性堅平時冷峻之極,像個掛了霜的沒嘴葫蘆,不要說閑話,就連閑屁都不肯多放一個,沒想到其實他也會有來言有去語的聊天,雖然聊得是毫無誠意,純粹隻是唯唯諾諾的敷衍。他又想葉青春若是個女人就好了,葉青春若是個女人,和金性堅倒是般配,而且有逼著金性堅說話的本事。
如此又過了一日,金性堅決定帶著印章離開天津,找個地方清淨幾天。蓮玄因為依然受著通緝,所以決定跟他同走。
小皮被金性堅留下來充當通信員,負責跑腿聯絡佳貝勒。到了出發這日的傍晚,金性堅用一頂禮帽遮了臉,在佳貝勒的掩護下,帶著蓮玄上碼頭登了船。
蓮玄這時也擺不得大師的架子了,雙手各拎著一隻皮箱,他像個大號跟班似的,跟著金性堅走。
船是比利時的客輪,乘客不多,而且以中國人為主。金性堅領頭走向頭等艙,忽然就聽蓮玄問自己:“你嗅到什麼氣味沒有?”
金性堅抽了抽鼻子,隻嗅到了海水的鹹腥氣味:“沒有,怎麼了?”
蓮玄搖了搖頭,一邊走,一邊又向後回了一次頭。
方才上船之時,乘客們摩肩擦踵的走,他冷不丁的,嗅到了一股子妖氣。
很熟悉的妖氣,是他降服消滅未遂、反倒被它陷害成了通緝犯的妖精氣味。可是——他回頭又看了一次——光天化日之下,它怎麼敢公然的出現?
客輪不離開天津,他就始終是不安全的。所以彎腰隨著金性堅走入船艙之中,他收斂心思,隻懷疑自己是產生了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