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船(1 / 3)

楔子

她看著他,看他光溜溜的後腦勺上長出了短短的黑頭發,讓他的背影年輕了許多,成了個人高馬大的毛頭小子。

她看著他,看他走起路來大步流星,有點武師的風範,也有點狂,幾十上百的人中,他就敢那麼不得人心地橫著膀子晃。

她看著他,看他笨手笨腳地照顧朋友,照顧也照顧不到點子上,朋友生氣,他比朋友更生氣,生了氣卻又忍著不說,抿著嘴瞪著眼,是個性情暴烈的孩童,真要委屈死了。

她看著他,看他生平第一次登上這樣大的輪船,一邊憋氣窩火,一邊還忍不住東張西望,真好笑,鄉巴佬。

她看著他,一眼不眨,心裏其實是恨他的,是要置他於死地的。

她看著他,隔著千百人,隔著許多年,看他。

一 船屍

蓮玄雙手各拎著一隻大皮箱,一路逢山開山、遇水開路,很熱心地要助金性堅登船,差點沒把金性堅活活煩死。

“你不要這樣橫衝直撞。”金性堅壓低聲音訓他。

過了一會兒,金性堅皺著眉毛又道:“你到我身後走!”

緊接著又是一句:“不要東張西望,看路。”

隔了五分鍾,再次開口:“你是小孩子嗎?”

蓮玄終於不服了,梗著脖子扭頭反問:“我怎麼了?”

金性堅瞪了他一眼,又對著前方一抬下巴。蓮玄這回抬頭一瞧,險些嚇了一跳——一位珠圓玉潤的女士正回了頭怒視著自己,而自己的皮箱一角正抵著人家的屁股。連忙把皮箱向後撤了撤,他見女士的電光綢百褶裙被自己的皮箱角頂進了屁股溝裏,如今那一片裙子被女士的雙臀公然夾著,十分不雅,便特地放下皮箱,輕舒長臂,又把那一片裙子扯了出來。

下一秒,他“刷”地挨了個嘴巴。

女士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指著他的鼻尖,高聲叫罵:“好你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吃豆腐吃到姑奶奶頭上來了?!”

蓮玄很少和婦道人家打交道,尤其是這樣殺氣凜凜的婦道人家。把皮箱重新拎了起來,他手足無措地去看金性堅,意思是讓金性堅幫自己解釋幾句,哪知道他左看右看,卻發現金性堅早已無影無蹤,此地隻剩了一個自己。

半個小時之後,他一邊把皮箱往頭等艙的床底下塞,一邊對著金性堅發脾氣:“怎麼著?看見潑婦罵街,你就跑了?你那些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你怎麼就這麼怕事?”

頭等艙有兩種,一種是單人艙,一種是雙人艙,雙人艙內放著上下兩層的鐵床,金性堅仰臥在上層床鋪上,雙手交握著放在腹部,像是預備著入土為安,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也很像是隨時要死。

“我不是怕事。”他聲音很低地說,“我是怕了你。”

蓮玄當即一挺身站起來,對著金性堅一晃腦袋:“我怎麼了?”

他這一晃,十分有勁,竟將一滴熱汗甩到了金性堅的臉上。金性堅不說話,隻慢慢地側過臉,睜了眼睛看他。

兩人對視片刻,蓮玄忽然覺得有些氣餒。伸手把金性堅臉上那滴汗珠子蹭去了,他轉身一屁股坐到了下層床鋪上:“好啦,我不吵你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他這一屁股也是非同小可,把這鐵床坐得“咯吱”一聲,上鋪的金性堅剛閉了眼睛,又是冷不防地隨著鐵床狠狠一晃。

於是下鋪的蓮玄還沒坐穩,就聽上方傳來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船艙小得如同一隻罐子,空氣略一壓抑,就足以讓人胸悶氣短、連頭都抬不起來。蓮玄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然後往小床上一滾,睡了。

他好睡一場,直到劇烈的顛簸將他生生搖醒。

一翻身滾到了地板上,他爬起來,因見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便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瞎了,還是上鋪火光一閃,是金性堅隨身帶了打火機,打出了豆大的一點火苗。那火苗一跳即滅,但足以讓蓮玄鎮定下來:“這是怎麼回事?”緊接著他那腹中發出雷鳴般的咕嚕聲,於是他下一句又問,“幾點鍾了?我餓了多久了?”

金性堅摸索著把打火機揣回褲兜裏:“怎麼了?我們在海上,這自然是遇了風浪了。”

蓮玄扒著上鋪的鐵欄杆,把腦袋直伸到了金性堅的眼前去:“這麼大的輪船,遇了風浪也沒關係吧?”

金性堅沒回答,船艙外的哭爹喊娘聲替他回答了。

這一夜,輪船是遇上大風大浪了。

蓮玄掙紮著跑去打開門,借著外頭走廊上的昏暗燈光,就見乘客們各自提了行李,亂紛紛地往前跑。這情形是很明了了,他也無需多問,回轉身從床底下拖出皮箱,抬頭喚道:“下來下來!這回危險了!”

金性堅下床穿鞋,係好鞋帶剛要直起腰,便被蓮玄一皮箱頂了出去。他踉蹌幾步撞進了走廊中的人群裏,好在眾人都忙著往前跑,也沒人怪罪他。而蓮玄緊隨其後跟了上來,邊走邊問身邊的乘客:“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啊?”

乘客慌慌地答道:“不曉得不曉得,反正這船上預備有救生艇,還是先到小艇旁邊最安全。”

說完這話,那乘客向前一鑽,鑽了個無影無蹤。蓮玄見狀,也要加快速度,哪知這時前頭來了這輪船上的大副——這船雖然是比利時籍,但是船員之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這大副也是黃皮膚黑頭發的同胞,放開大嗓門說起中國話,乘客們聽得分外明白,情緒立時鎮定了許多。原來那大風大浪已經和緩了些許,乘客們頂好是集合在這裏等待消息,無事的話,過會兒便各自回房休息;一旦有了事,也可以立刻排隊上甲板去。

大副字字句句都說得有理,這頭等艙裏的乘客也都算是明理的,果然就整整齊齊地互相挨著站立了,也不說話,隻聽艙外那風雨呼嘯的聲音,偶爾腳下猛然一晃,便互相扶持著穩住身體。

蓮玄和金性堅靠邊站著,無巧不成書,挨著蓮玄的女士,正是白天痛罵過他的婦人。那婦人認出他來,下死勁地瞪了他一眼,然後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無論地麵如何搖晃,都堅決不肯倒伏向他,實在穩不住了,也一定要倒向另一側的西裝少年去。可那西裝少年又並不願意發揮紳士精神,把滿懷心思都放在了左手邊的小姐身上。那小姐筆直站著,雖也要身不由己地隨波搖晃,但並不大呼小叫,隻是微微垂了頭沉默,及肩的秀發披散下來,讓人也瞧不清她的麵孔。

她既是默然無語,西裝少年便得了意,抓緊機會一波又一波地往她身上磨蹭,一隻手暗暗伸出去,他摸到人家的手,老實不客氣地便是一握。

握住之後,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手很涼,也有點硬。

拇指搓過手背的皮膚,他確定這手絕非假手,但是皮膚盡管柔軟,骨骼關節卻是僵硬,手指有伸直了的,有彎屈著的,樹枝一樣紮紮杈杈。

他莫名其妙,扭頭去看對方:“小姐,小姐,您還好吧?”

就在這時,船艙外響起一聲炸雷,走廊裏的燈光驟然一閃又一滅,少年立足不穩撞向了她,把她撞得身體一歪。及肩短發順勢一甩,她在閃爍燈光中露出了慘白的臉!

麵孔慘白,雙眼卻是血紅地向上翻著,暗紅血漬縱橫於額頭鼻梁,她微微張著嘴,吐出了青紫色的舌頭來。

少年看得清楚,並且險些和她貼了個臉。一口冷氣吊上去,他在幾秒鍾之後,才發出了第一聲慘叫:“死人啦!”

他且喊且躲,而那女屍直挺挺地倒向人群之中,眾人聽見“死人”二字,已經怕得要命,猛地見這死人竟然撲向了自己,越發駭得大亂,有人當場昏了過去,有人踩著旁人的腳背逃避。一時間,船艙出口堆起了人山,大副見勢不妙,急得帶著水手連拉帶拽,硬把這座人山拆了開來。

幸而在人山解體之時,風浪也平了。

走廊內的電燈盡數亮起,乘客們遠遠地散開來,隻留那具女屍躺在地上。蓮玄放下皮箱,下意識地就要走過去,可是剛邁出一步,就覺著腕子一緊,正是被金性堅攥了住。

於是他悄悄地又退回了原位,扭過頭對金性堅耳語:“這女人死得不對勁。其實我在上船的時候,就感覺這船上好像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

“說不清楚。”

“有妖精?”

“我還不能確定……”

金性堅抓著他的手腕不肯放:“那就不要多管閑事。”

二 嫌疑人

誰也瞧不出這女屍是怎麼死的。

船上沒有醫生,旅客之中有個賣藥的商人,算是全船人中最通醫學的,自告奮勇上前查看。起初眾人見這女屍吐著舌頭,都認定她是被人勒死的,可據藥商檢查,女屍的脖子上並無勒痕,隔著衣服摸摸身體,身體的骨肉也是完完整整。藥商最後斷定:“我看,一定是服毒死的。不是服毒,就是生了急病。”

此言一出,人人都不信服——服毒自殺的人,還會這樣摸著黑跑來集合求生嗎?可若是因病而死,那就更可怕了,誰知道她得的這種急病是不是傳染病?若真是傳染病,那這船上的人不就都有生命危險了?

頭等艙裏登時人心惶惶,還是船長出麵,指揮幾名水手用帆布把女屍包裹起來,搬運到了上層甲板去。與此同時,大副查明了女屍的身份——她也是這船上的乘客之一,應該是姓陳,獨占了走廊盡頭的單人艙,但她確切的姓名與家世出身,就無處可查了。

這客輪算是比較豪華的,能夠住得進頭等艙的客人,必定不會貧窮。眾人起初看她那死相可怖,都懷疑她是生了什麼急病,及至聽聞她那房間裏居然既無行李也無金錢,隻在床底下扔了幾隻首飾盒子,便又把思想轉到了謀財害命這一條路上去。

本來眾人懷疑她是死於傳染病,便已經是人心惶惶,如今得知這船上也許藏了個殺人不見血的凶手,乘客們越發嚇得周身肉緊。而乘客們怕,船長更怕,有心讓輪船就近靠岸,把這疑案交給專門的警探處理,然而海上風一陣雨一陣,總不平靜,輪船想進碼頭也不能夠,隻能是按照既定航線、冒險繼續航行。

未等天亮,頭等艙的恐慌已經傳播到了二等艙三等艙。金性堅直挺挺地躺在上鋪,睡了個不亦樂乎,蓮玄幾次三番地起身扒著床欄,想要和他說話,可是都沒有機會。如此等到中午時分,蓮玄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索性伸手戳了戳他的臉:“哎,哎。”

金性堅翻了個身,背對了他。

蓮玄伸長手臂又拍了他一下:“我說,你覺出這船上哪裏不對勁了嗎?”

金性堅不回答。

蓮玄抽了抽鼻子:“我怎麼感覺這裏有股子妖氣?難不成,那殺人的凶手,是個妖精?”

金性堅還是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蓮玄轉身坐回了下鋪,自言自語道:“一萬個妖精裏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是邪的壞的,這種殺了人之後還要用屍首嚇唬活人的行徑,也確實是帶了幾分妖意。我專是為了降妖除魔而生的,遇到了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坐視不管。隻是此刻身邊還帶著一個你,是我的累贅,讓我不能放開手腳大幹。唉……”

說到這裏,他又站了起來,去戳金性堅的後背:“哎,你餓不餓?”

金性堅一搖頭。

蓮玄揉了揉肚子:“那你給我乖乖地躺在這裏睡覺,我出去吃個飯,馬上回來!”

金性堅終於低聲開了口:“不必急著回來。”

“沒有關係,我身體好得很,吃石頭都能消化,用不著細嚼慢咽。”

“我是嫌你聒噪,寧願你上甲板散散步,等吃了晚飯再回來也不遲。”

蓮玄聽到這裏才明白過來,登時把臉一板:“豈有此理!我為你好,你倒煩我!”

說完這話,他推開房門,氣衝衝地邁步就走。

這輪船上設有一個高級一點的餐廳,以及一間寬敞些的食堂。蓮玄餓得發慌,趕去食堂一看,就見裏麵已經坐滿了人,便掉頭去了餐廳,反正葉青春對金性堅出手很大方,送了一筆豐厚的盤纏,憑他單槍匹馬一個人一張嘴,一路上是絕對吃不窮的。

餐廳的環境果然高雅了許多,多是一家人或者一對男女圍著桌子吃喝,他這樣一個光杆大漢走進來,不免引人注目。橫豎他是灑脫慣了的,也不在乎,叫來侍者點了飯菜,他縱情大嚼了一場,然後拿袖子抹了抹嘴,起身就要走,還是餐廳裏的夥計含笑堵到了他麵前:“先生,您吃好了?”

蓮玄看著夥計,愣了一秒鍾,隨即羞了個滿臉紅,連忙伸手從口袋裏去掏錢:“抱歉,我是忘了,絕不是要白吃白喝——多少錢?”

話音落下,一樣小東西順著鈔票落了下去,在地板上摔出“叮”的一聲輕響。夥計見狀,連忙彎下腰去,撿起了一樣小東西送到了蓮玄麵前:“先生,您的東西掉了。”

然後,夥計和蓮玄一起盯住了那樣“小東西”。

小東西是一隻鑽石耳環,鑽石不小,熠熠生輝,一瞧就是昂貴貨色。蓮玄拿著一遝鈔票,隻覺莫名其妙:“這不是我的東西。”

夥計依然伸手托著那枚小耳環:“可我看它確實是從您手中掉下來的,您再認認,也許是您太太的物品呢。”

蓮玄嗤之以鼻:“不可能!我光棍一條,根本沒太太!”

夥計聽了這話,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收回了手,微笑道:“那我就把它送到失物領取處了。”

蓮玄點點頭:“隨便你,多少錢?”

“一共是兩塊三毛錢。”

蓮玄扔給夥計三塊錢,餘下的七毛充當小費。晃著大個子走出了餐廳,他忽然一回頭,隻見那夥計正呆呆地凝視著自己,仿佛是被自己這一回頭嚇著了似的,夥計原地一跳,緊接著轉身就跑,一跑便跑進廚房裏去了。

蓮玄覺出了不對勁,但一時間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兩隻耳朵動了動,他靜下心來,在甲板上慢慢地踱了一圈。風雨暫時停息了,甲板上站了許多旅客,都在竊竊私語著昨夜的人命慘案,而甲板上有一圈用沙袋圍成的禁區,禁區裏擺著一隻長條形的包裹,包裹裏麵正是那具女屍。

沒有人敢靠近那處禁區,雖然眾人該吃吃該喝喝,輪船也在照常地航行,但那太陽隱沒在烏雲裏,海風冷颼颼地吹過來,隻讓人覺得這船上是陰風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