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船(2 / 3)

人們已經認定了,這船上藏著一個殺人凶手。

蓮玄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很想湊近了仔細研究研究那女屍的死因,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是絕對的不可能。有人從後方拍了他的肩膀:“先生!”

他回過頭來,見對方是個蒼白臉的小個子,那小個子目光炯炯地瞪著他,說道:“先生,你手帕要掉了。”

他低頭看了看地麵,沒發現手帕,那小個子伸手一指他的胯骨:“這裏,要掉了,還沒掉。”

他立刻也看見了——他的褲兜裏拖出了大半條粉紅絲帕,把那帕子往外一扯,帕子隨飄拂,一角凝結了暗紅發黑的汙漬,稍有經驗的人,都瞧得出那是濃厚的血跡。

這當然不會是蓮玄的東西,可蓮玄抬頭剛要辯解,卻發現小個子已經消失無蹤了。

蓮玄有了不祥的預感,鼻端的妖氣越發濃了,他舉目四望,發現自己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不知何時,周圍的旅客已經退避三舍。

他們都在看他,沉默地,驚駭地,連那竊竊的私語都中斷了,隻有陰風卷過甲板。客輪四麵不靠,除了人,除了船,就是茫茫的大海。

蓮玄轉身要走,可在轉身之後,他發現自己麵前站了一排水手。

水手都是結結實實的漢子,而領頭之人,正是這船上的大副。大副腰間的皮帶上赫然插著一支手槍,單手摁著那支手槍,大副開了口:“這位先生,你是不是在餐廳掉落了一隻鑽石耳環?”

“那耳環不是我的。”

大副不理他這回答,繼續說道:“我們在陳小姐的房間裏,也發現了一隻耳環,和你掉落的那隻,正好是一對。”

蓮玄聽了這話,隻覺周身一冷:“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不是警察,本沒有處置你的權力,可這船上還有這麼多人,一時半刻又不能靠岸,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得冒犯你一點,還請你原諒。”

蓮玄怒道:“我不是殺人凶手!”

然而後方有人大聲叫道:“看他手裏那條手帕!那手帕上帶血!”

蓮玄回頭一看,發現那說話人正是方才的小個子。轉過來麵對了大副,他舉起手中那條粉紅帕子,急得大聲喊道:“這也不是我的!誰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把它塞進我口袋裏的?那隻耳環也是一樣,這船上有人故意陷害我!”

大副冷笑一聲:“你這話,等上岸去對警察說吧!”

然後他一揮手,幾個水手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成了個粽子模樣,又用精鋼銬子把他銬到了甲板欄杆上。大副說道:“這個天氣雖然冷,但你身體強壯,衣服又厚,總不至於凍死。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就待在這裏吧!”

三 青衣

蓮玄又急又氣,可饒是他說破了嘴,也沒有人相信他了。

甲板上的旅客又怕又恨地看著他,看還不是正大光明地看,而是偷看,一邊偷看,一邊又三三兩兩地往船艙裏走,不敢和他同處在一個世界裏。與此同時,他的屋子也受了搜查,金性堅睡得正酣,被一群人硬推搡了起來。

他爬下床來,打開了床底的兩隻皮箱給他們看,又受了一番審問——他隻說蓮玄是自己的普通朋友,蓮玄殺沒殺人,他不知道。反正這箱子裏沒有贓物,他一直在床上睡覺,連飯都不曾吃過一口,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蓮玄隻是個嫌疑犯,沒有因為他有嫌疑,就把他這室友也一並捆起來的道理。所以最後的結果便是金性堅繼續爬回上鋪睡大覺,一名水手則是守在門口,確保他不會暗暗地興風作浪。

如此到了日落之時,金性堅睡得溫暖,姑且不提,蓮玄坐在甲板上,手足都不自由,又被那海風呼呼地吹著,真是凍得血都結冰,肚子裏也沒了食,腸胃嘰裏咕嚕地蠕動不止,幸而白天沒大喝水,還沒有尿急。他周圍是一名旅客都沒有,縱是有滿腹的道理可講,也沒個聽眾。眼看那太陽沉入了海平麵下,天空已經黑得見了星星,他氣得開始亂罵:“他媽的!就算老子真是殺人犯,也自有國法管我,沒有被你們活活餓死的道理!你們這幫不長眼睛的蠢貨,把好人當壞人看,放著那真正壞人繼續為非作歹!你們等著吧,接下來還要出大事呢!”

罵完這一氣,他在鹹腥海風中喘了幾口粗氣,又嚷:“姓金的!旁人不管我的死活,你也不管我嗎?你又沒斷了胳膊腿兒,怎麼就不能給我送一口飯吃?”

他這樣大叫大嚷,連狗都沒有招來一個,隻累得氣喘籲籲。忽然抽抽鼻子打了個噴嚏——他這噴嚏不是凍出來的,而是嗆出來的,因為空氣中忽然飄來一股濃香,而隨著那濃香的逼近,一個窈窕的身影也出現了。

他立時把心提到了喉嚨口,可借著甲板上的電燈燈光,他就見來者乃是一位摩登小姐,這位小姐燙著卷曲俏麗的短發,身穿一件青色嗶嘰大衣,足蹬青色高跟皮鞋,手挽青色小皮包,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真有一點富貴派頭,臉上紅紅白白的,也頗有幾分鮮嫩姿色。

“先生。”小姐怯生生地開了口,鶯聲嚦嚦,十分好聽,“我來給你送點東西吃。”

蓮玄啞著嗓子問道:“人人都說我是殺人凶手,你怎麼不怕我?”

小姐的左手一直是背在身後的,這時伸了出來,原來是拎了一隻不小的黑漆食盒:“我想,殺人凶手若是這樣輕易地就露了馬腳,也不算是個厲害的凶手了。先生你很可能是受了壞人的陷害,不過你既沒有證據自證清白,我這旁觀的人,也沒有法子了。”

說完這話,她蹲到蓮玄麵前,將那食盒放下:“我不忍心看你受凍受餓,所以給你送了些食物,但你不要因此求我放了你,我不敢的。”

蓮玄嗅到了食物的香氣,口中簡直要拖出饞涎。他方才掙紮了許久,一隻腕子上的繩套已經鬆脫了些許,此刻他狠心忍痛,硬把那手從繩套中抽了出來。單手打開盒蓋,他見這食盒上層放著一碗熱湯,正合自己此刻的胃口。端起大碗咕咚咕咚連喝了幾大口,他放下碗,打開食盒第二層,這回看見了一盤子精致的小點心。

他來不及品嚐滋味了,抓了點心就往嘴裏塞——金性堅那個沒良心的躲在船艙裏長久地裝死,根本指望不上,他這一頓不多吃一些,誰知道下一頓飯在哪裏?

吃著吃著,他忽然停了下來,覺著喉嚨裏有東西一拱一拱。直著脖子張大嘴巴,他狠命地往外一嘔,就覺著嗓子眼一涼一滑,一個小東西“呱”的一聲從他口中躥了出來,竟然是隻小小的蛤蟆!

還是隻癩蛤蟆!

緊接著,他的胃中翻騰起來。香甜的食物瞬間變了味道,他嘔了一聲,又覺得嗓子眼裏毛刺刺的難受,是什麼東西被他嘔到了半路。慌忙用手指扣了喉嚨,他掏出了半截魚刺似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半截死蚰蜒!

蓮玄雖然一貫活得粗放,不挑飲食,可也受不得這樣的刺激。他哇哇地嘔吐起來,一邊吐一邊又抬眼去看麵前那位青衣小姐。青衣小姐站在那不遠不近的地方,一張描眉畫眼的粉臉含著笑容。他越是痛苦,這位小姐越是笑得喜悅。

“好哇!”在吐出了一口苦膽水後,蓮玄吐無可吐,終於可以騰出嘴來大罵,“你是哪裏來的妖精?”

小姐伸出一根食指,點著自己的下巴,做了個電影明星的姿態:“你猜。”

“我猜你娘的屁!”

小姐仰起頭,咯咯笑了起來,笑得太歡暢了,笑個不休,越笑嘴越大,越笑身體越長,最後竟是緩緩變形,成了個兩人來高的蟲子模樣。咧到耳根的大嘴裏露出尖銳獠牙,她在蓮玄麵前搖搖擺擺,又轉身將那翹起的蟲尾對準蓮玄,“噗”地噴出一股悶屁黃煙來。蓮玄躲避不得,猝不及防地吸了一鼻子臭氣,登時惡心得又要嘔吐:“妖孽!原來是你——”

蟲子搖頭擺尾,洋洋得意地公然遊走,消失不見。而她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兩名水手聞聲趕來:“大半夜的你吵什麼——好哇!你竟然在甲板上拉屎!”

蓮玄急道:“胡說八道!我怎麼會拉出這麼臭的屎!這是妖精放的屁!這船上有妖精!我——”

話沒說完,水手之一兜頭一桶涼水潑了過來:“你個殺人犯,還敢強嘴?”

水手之二挽起了袖子:“人家好好的一個大姑娘,讓他活活地殺死了!對待這種惡徒,咱們不用客氣,直接教訓他就是!”

水手之一把桶一扔:“對!”

蓮玄被兩名水手暴打了一頓。

殺人的惡徒,是人人都恨的,兩名水手都是鋼筋鐵骨的小夥子,打起人來分外有力。蓮玄隻有一隻手是自由的,哪裏能夠抵擋住人家的雙拳?無奈之下,他隻能單手抱了腦袋,任由那兩人把自己捶得鼻青臉腫。

一夜過後,蓮玄半死不活地靠著欄杆坐著,眯著眼睛看日出。

金性堅還是沒露麵,他隻能坐在這裏喝海風。

到了中午,甲板上開始有了旅客散步,他這邊是沒有人肯來的,隻有一個小孩子蹦跳著跑過去,他猛地睜圓了眼睛去看那小孩子,然而小孩子對著他歪嘴一笑,隨即便尖聲哭喊起來:“救命!救命!”

遠處的旅客聞聲趕來,而那小孩子做出驚慌失措的樣子,手指蓮玄哭道:“這個壞人掐我屁股!”

眾人聽了,怒不可遏——好個壞透了心的壞人,連小男孩的便宜都占,還是人麼?

水手聞訊趕來,把蓮玄又痛揍了一頓,眾人紛紛叫好,並沒有留意到那小男孩東一鑽西一鑽,早沒了影蹤。

蓮玄一天挨了兩頓狠打,隻在晚上得了一點熱水和剩麵包皮。那水手們怕他逃跑,在他身上又加了一道麻繩。他縱橫江湖這麼些年,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此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能在那刺骨寒風中苦熬。蒙矓地閉了眼睛,他想要試著打個盹兒,可周身骨肉疼痛,手腳又被繩子勒得酸麻,他哪裏能睡得著?

就在這時,一根手指在他頭上輕敲了一記。

他一哆嗦,連忙睜了眼睛——愣了幾秒鍾之後,他帶著哭腔開了口:“你還記得有我這麼個人呀?”

金性堅把手指收到唇邊,“噓”了一聲。

他立刻噤了聲。

金性堅單膝蹲在他的麵前,把手指送到他的耳邊,“啪”地又打了個響指。

蓮玄隻覺周身一鬆,緊縛著的麻繩應聲脫落,精鋼銬子也“哢噠”一聲,自己開了。連忙從這一堆繩子中爬了出來,他一邊拚命揉搓著僵硬了的身體,一邊抬頭去看金性堅,就見金性堅看著自己,微微一笑。

他本來是怨透了金性堅的,可是此刻金性堅一笑,他那怨氣忽然全散去了爪哇國,竟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又問:“你笑什麼?”

金性堅站了起來:“幸災樂禍。”

他東倒西歪地也直立了:“你怎麼現在才來救我?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

“隨便,我不在乎。”

“你這人怎麼不講感情?你那心也是石頭做的?”

金性堅不理他這話,隻對著他一勾手指:“跟我來。”

四 明月照溝渠

金性堅把蓮玄帶去了輪船下層的鍋爐房裏。

說是鍋爐房,但是十分冷清安靜,並沒有工人在裏麵勞動,因為這房內的鍋爐乃是備用貨,正常情況下,備用鍋爐永不開動,這裏自然就冷清了。

蓮玄並不認得什麼是鍋爐,總之就見此地幽暗空曠,天花板高高的,空中橫七豎八穿著許多粗壯鐵管,瞧著甚是古怪。但和那寒風呼嘯的甲板上比,此地無風無浪的,已經宛如天堂一般。哆哆嗦嗦地找個角落坐下了,他仰著頭告訴金性堅道:“我打了一輩子鷹,這回卻被個家雀叨了眼睛。這回陷害我的那個妖精,竟然就是天津那個讓我上了通緝令的蟲妖!我沒有找她報仇,她反倒追殺起我來!”

他說他的,金性堅說金性堅的:“輪船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你就暫且躲在這裏。”

“可那蟲妖——”

“與我無關。”

說完這話,金性堅從懷裏掏出了個大紙包扔給他,然後轉身就走。蓮玄接了紙包打開一看,發現裏麵是隻暄騰騰的甜麵包。一大口咬下麵包一隻角,他大開大合地咀嚼,嚼了幾下囫圇著咽了,他開始撕咬第二口第三口。

忽然,他含著一大口麵包抬起頭,在濃鬱的玫瑰花香中,一張描眉畫眼的白臉倒懸而下,垂到了他的眼前。

他含著麵包,沒有動,神情十分鎮定,然而靈魂震動,後背上的汗毛豎起了一片。不動聲色地放下麵包,他雙手鬆鬆地交握,右手食指狠狠摳破了左手掌心,蘸上了淡淡的鮮血。

“你也算是個厲害的。”他說道,“竟能壓住一身的妖氣,讓我不能察覺。”

白臉露出笑容,嬌聲嫩氣地回答:“因為我噴了一百法郎一瓶的法國香水。”

蓮玄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暗暗地畫出符咒,同時繼續說道:“為我噴的?”

白臉搖搖頭:“非也。隻是因為我有錢。”

就在這一刹那,蓮玄揮出左掌,直奔了對方的麵門。掌心血符金光閃爍,一掌揮出了凜冽疾風,白臉險伶伶地向上一縮,隨即縱身一躍,蹲到了天花板下的一根鐵管上麵。蓮玄起身向前邁了一步,低聲喝道:“你身為妖孽,本就為這人間所不容,又幾次三番陷害於我,越發地該死!今日你既送上門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鐵管上的人形聽了這話,直將頭尾一擺,瞬間便從人形化成了蟲形,所穿的一件青色嗶嘰大衣,倒還緊繃繃地箍在那圓滾滾的蟲身上。她雖說是蟲,但行動起來如同一條蟒蛇,十分自在地盤在鐵管上,她對著蓮玄咧開大嘴,露出獠牙:“小和尚,怎麼,你當真認不得我了麼?”

“小和尚”三字一出,果然讓蓮玄怔了怔:“你是誰?”

那蟲吱吱發笑,身軀扭擺,做出嫵媚姿態:“我是誰?我是小青,想起來沒有?”

“小青?”

那蟲再次吱吱發笑,身軀再次扭擺:“我同我姐姐那一日下山,第一次遇見的男子,就是你這個小和尚呀!”

“你姐姐?”

那蟲笑不出來了:“你這負心短命貨,難道連我們這一對豔絕天下的姐妹花,都忘到腦後去了麼?”

蓮玄不耐煩了:“你有話就好好地說,少這麼一句一句地往外擠。我什麼時候認識姐妹花了?還‘豔絕天下’?真有豔絕天下的姐妹花,想必也不會搭理我這樣的江湖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