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蟲氣得叫道:“好哇!你還敢侮辱我!”
蓮玄也急了:“你到底是誰?!”
那自稱小青的蟲精鬧了一場脾氣,但是斷斷續續地,還是讓蓮玄聽明白了她的來曆。
原來她本是山中一隻青蟲,本來結繭成蛹之後,化為蝴蝶,也就罷了。可她不知怎的,受了天地之間一點靈氣,竟然藉此修煉成了精靈。她還有個夥伴,比她年長些許,原本也是一隻蟲,隻不過她是青蟲,她那夥伴是隻白蟲。
她二人修煉成人,不脫蟲樣,全都是矮墩墩胖嘟嘟的,走起路來沒有骨頭一般,隻是東一撅西一扭地亂晃,偏還喜歡下山閑逛,旁人見了她們的怪樣,忍不住發笑,她們倒以為那凡人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定是愛慕了自己的美色,由此越發地自信。世間流傳著一部《白蛇傳》,她們聽了,很受感動,自己私下商量:“這白蛇的故事,其實講的不就是你我二人嗎?你我二人,一個年紀小些,做小青,一個年紀大些,做白娘子,真真是合適極了。隻是少了一個許仙,有些美中不足。”
美中不足歸美中不足,這不足卻不是想彌補就能彌補的。她二人自覺著如花似玉,已經是美不可言,怎能隨便找個挫男子充當許仙?於是二人在世間遊來蕩去,這一日遊蕩到杭州附近,卻是冷不防地遇見了蓮玄。
蓮玄那時也是初離寺廟,還是個小夥子的年紀,生得濃眉大眼,臉麵雪白,走在人群之中,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二蟲對他一見傾心,也沒想到對方究竟是許仙還是法海,忙忙地就跟了上去,等到了那行人稀少的地方,白蟲便上前搭訕:“這位先生,暫請留步。”
蓮玄雖然年輕,但是已經身懷了本領,一眼就看出白青二蟲乃是妖精,並且是微不足道的小妖精。他自小受了家族的教導與訓誡,最恨妖類,見這白蟲姍姍地過來搭訕,他竟是一句閑話也不問,抬手便是一掌,正中了白蟲的頭頂心。
白蟲慘叫一聲,倒伏在地。而蓮玄將一道黃符往她身上一拍,她那身綾羅綢緞的好衣裳立時癟了下去——人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手臂粗的大白肉蟲。
青蟲見狀,嚇得逃之夭夭,從此回歸山中,潛心修煉,居然大有進步,不但道行深了許多,還徹底擺脫了蟲子氣,變成人形後,骨肉停勻,真有了幾分美女的樣子。她對蓮玄不能忘懷,所以早在一年之前,她就已經悄悄埋伏到了蓮玄的身邊,尋覓機會為白蟲報仇。
話到此處,蓮玄是徹底明白了這個小青的底細,而小青伏在鐵管上又問:“禿驢!你後來把我姐姐怎麼樣了?”
蓮玄答道:“一條大蟲子,我能怎麼樣?無非是把它扔去喂雞了!”
“你——你——你好狠的心!”
“那我能怎麼樣?留著自己吃嗎?”
小青把身體一縮,蓮玄隻覺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就見她又恢複了女子形態,儀態萬千地趴在那鐵管上,顯露身體的曲線:“那麼,請問,我這回若是也落進了你的手中,你又想怎麼處置我呢?”
蓮玄從鼻孔中呼出兩道涼氣:“直接打死,扔進海裏喂魚。”
“啊喲喲!”小青扯扯領口,笑了幾聲,“那你也太不會憐香惜玉了。”
領口在她的一扯之下,鬆開了些許,露出一小片雪樣的胸脯,不但潔白如玉,而且很有起伏之勢。蓮玄見了,不禁一皺眉頭:“你幹什麼?你不是要找我報仇嗎?”
小青一咬紅唇,將兩隻眼睛眯成了迷離的樣子:“我恨死你了,自然饒不了你。”
她這話剛一出口,地上的蓮玄忽然拔地一躍,伸出上臂抓向了她。她輕輕巧巧地一轉身,順著鐵管向上爬了幾尺,眼看頭頂要挨著天花板了,她才停了下來,扭頭去看蓮玄。蓮玄如同一隻大猿猴一般,也爬上了鐵管,雖然不及她的小巧靈活,但也行動自如。
她且不動,待到蓮玄爬得近了,她故意伸腳作勢要踢,等蓮玄一把抓住她的鞋子了,她從高跟鞋中抽出一隻雪白的赤腳往後一縮:“好你個臭流氓,竟然敢摸姑奶奶的腳。”
蓮玄氣得把高跟鞋往下一摜:“誰要摸你的臭腳!”
小青嘻嘻笑著一轉身,順著其他鐵管七繞八繞,繞到了蓮玄身後,抓住他的褲腰狠狠一扯。
蓮玄的褲腰帶應聲而斷,褲子鬆鬆垮垮地滑下來,露出了個結結實實的白屁股。他連忙伸手扯起褲子,回頭罵道:“無恥妖孽,你給我放尊重點!”
小青哈哈大笑,隨即轉身淩空邁出一大步,輕飄飄地躍向一米開外的一根平行鐵管。可她大衣裏麵的旗袍乃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兩邊開叉極小,她這一大步邁出去,隻聽“嚓”的一聲,旗袍的開叉被她完全掙裂。她落在鐵管上蹲住了,自己脫下大衣去看旗袍,見那旗袍的開叉已經裂到了腰間,自己的貼身短褲和吊襪帶統統露了出來,不禁忘記偽裝嬌聲,粗著喉嚨惋歎:“哎喲我的娘!”
惋歎完畢之後,她脫下腳上另一隻高跟鞋,滴溜溜地擲向了蓮玄:“你賠我的衣裳!”
蓮玄一抬手抓住了高跟鞋,凝神咬牙在那鞋麵上畫了符咒,隨即反身將它丟了回去。小青見那高跟鞋上隱隱閃了金光,心知不妙,慌忙向旁一躲,又藏到了其他鐵管後頭。
蓮玄和小青大戰了不知多少回合。
蓮玄恨透了這房間裏的鐵管子——如果沒有這些管子礙事,他早收服了這隻不三不四的妖精。可小青如蛇一般,在這些鐵管子間翻飛遊動,讓他至多隻能看見她的一個影子。
“你到底要怎麼樣?”他累得氣喘籲籲,“你既是要為你姐姐報仇,那就快給我出來!你我一決生死,來個痛快!”
小青躲在重重的鐵管子後頭,就不出來——誰要跟他一決生死了?
照理來講,她是應該給她姐姐報仇的,可是當初白蟲看上了他,她這隻小青蟲,也看上了他呀!
十年過去了,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對他是應該愛還是應該恨。既然不知道,那麼看在白蟲的麵子上,就還是恨他吧!明鬥她是鬥不過他的,那她就暗鬥,先在天津城裏把他鬥成了通緝犯,再追上這艘輪船,把他鬥成一隻五花大綁的粽子。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呢?她又不知道了。
抱著鐵管露出一隻眼睛,她偷偷地看他。看著看著,口中就不由得自言自語了:“簡直不知道他是哪裏好。”
下方忽然有人回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她一驚,緊接著就感覺一股力量纏繞了自己,將自己一把拽了下去!
五 旅途之終曲
小青一屁股跌坐在了水泥地上。
慌忙抬頭向上看,她看到了金性堅的臉。這張臉,她見過幾次,是認識的,但她印象中的金性堅隻是個嗜睡的病夫,一個病夫的身上,不該散發出這樣的壓迫力來。
她連蓮玄都不怕,可是無端地怕起了他。
這時,金性堅彎下了腰。
他伸出一隻手,覆住了她的頭頂。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直到一股子力量壓下來,讓她不得不低頭,不得不趴伏,不得不從一個人,變回了一條蟲。
而且,還是一條指頭長的小蟲。
金性堅收回了手,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玻璃瓶。擰開瓶蓋,他把軟趴趴的小青捏起來扔進了瓶子裏,又把瓶蓋嚴絲合縫地擰好——瓶蓋上紮了幾個透明窟窿,不至於讓小青在裏麵憋悶而死。
他做完這一套手續之後,蓮玄也跌跌撞撞地過來了:“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你把那妖精收了?”
金性堅伸手摸索到了一麵牆壁,扶著牆壁慢慢地坐了下去:“我進來許久了,本來是想由著你們打,打出了結果再說。可是……”
他喘了幾口粗氣,聲音低了些許:“你們打得這樣不堪入目,又僵持不下,我懶怠等,就出了手。”
蓮玄提著褲子,有點不好意思:“那妖精呢?她可真是把我害苦了!”
金性堅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是我留下她有用處。”
“幹什麼用?給你當老婆?”
金性堅不為所動,輕聲答道:“我現在處於非常時期,身邊很需要一個妖精做幫手。這條青蟲,我看就很適合。我若是早得了這樣一個幫手,也不至於要在白公館替你擋子彈。”
“這蟲子壞透了,你敢用她?”
金性堅笑了一下:“她怕我,不敢害我。”
“那我呢?我就白白地被她陷害了?等到明天輪船靠了碼頭,你們可以堂堂正正地下船去,我怎麼辦?”
金性堅從衣兜裏掏出那隻玻璃瓶,放在了地上,低頭說道:“你去把他的罪名洗刷幹淨,我保證不讓他殺了你。看在我的麵子上,你們暫且休戰,如何?”
青蟲在玻璃瓶裏拚命地點頭——她還沒有摸清金性堅的身份,憑著直覺也感覺不出,不過,他身上有股奇異的力量,她確實是怕他。
蓮玄看金性堅說兩句話就要喘,便不忍心駁他,隻問:“怎麼洗刷?”
金性堅答道:“她的事情,你不必管。”
金性堅把小青放了出來,然後自己回了頭等艙,繼續高臥去了。
小青不敢閑著,午夜時分,甲板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唯獨她要頂著刺骨的寒風,走進那個安放女屍的禁區裏,一層一層地解開女屍身上的帆布。等到把那外層帆布和裏層的袋子都移開了,那具木頭木腦的女屍露了出來——真是木頭木腦的一個木頭人,是小青施了妖術在上麵,才讓它在眾人眼中顯出了女屍的樣子。這種假象不會持久,因為太費她的力氣。
扛著這一具木頭人,她悄悄地也溜回船艙裏去了。
一夜過後,天空竟然放了晴。
天氣既好,輪船又馬上要到上海,船上旅客精神振奮,醒得也就格外早些。金性堅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走廊裏忽然響起一聲尖叫,一聲過後,接二連三又有幾聲,吵得他拉起毯子,蒙住了腦袋。
與此同時,走廊裏站著的人,都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和精神。
因為他們看見走廊盡頭的屋子開了門,一個垂著及肩長發的摩登小姐走了出來。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這位小姐,本應該是被層層帆布包裹著放置在甲板上的!
而摩登小姐若無其事地鎖了房門,要往外走。旁邊一個男子顫顫地開了口:“您是……陳小姐吧?”
陳小姐一點頭:“是我。”
男子的聲音更顫了:“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陳小姐將眉毛動了一動,似乎是有了一點怒容:“你才死了。我身體不舒服,在屋子裏躺了兩天而已,你憑什麼說我死了?”
說完這話,她邁步就走。
半個小時之後,甲板上擠滿了人——他們自覺著都不是精神病患者,可那“女屍”此刻確實是正坐在餐廳裏喝咖啡,而甲板上也確實沒了那一小塊用沙袋隔離出來的“禁區”。
仿佛船上從來沒有出過命案。
被看成是殺人凶手的大個子男人也站在了甲板上曬太陽——難道他不是被水手捆起來的嗎?他是什麼時候被釋放的?
船長和大副等人聞訊趕來,看著眼前情景,怔怔地不能解釋,並且也感覺自己要瘋。
下午時分,輪船到達了上海的十六鋪碼頭。
蓮玄提著兩隻大皮箱,跟著金性堅下輪船走棧橋。出了碼頭之後,金性堅叫來兩輛黃包車,輕車熟路,直奔了東亞飯店。
他在東亞飯店開了兩間房間,蓮玄這些天吃盡了苦頭,如今坐在那柔軟的大床上,就舒服得簡直起不來:“我是沒力氣再動了,你要休息,請到隔壁去吧!”
金性堅照例是不理他,坐在窗前的沙發椅上打電話。
蓮玄躺了下去,靜靜聽著,等到金性堅把電話掛斷了,他才問道:“姓莫的是什麼人?你叫他過來幹什麼?”
金性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聾了一樣。
蓮玄也習慣了,並不氣惱,而過了半個多小時,那位莫先生趕了過來,卻是讓他一挺身坐了起來。
莫先生居然也是個妖精!
莫先生見了金性堅,畢恭畢敬地很老實,金性堅見了他,先問道:“你和陸天嬌小姐,在上海生活得還好嗎?”
莫先生像是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笑了笑:“挺好的,多謝金先生當初幫忙。”
金性堅把一樣小東西放在了桌上:“現在,我也請你幫個忙。”
小東西是一張存折,存折上麵又放了一隻印章,莫先生看了,不明所以。
而金性堅又說道:“我想請你代我去一趟彙豐銀行,用我的印章,把這張折子上的錢都取出來。”
莫先生走上前來,拿了存折打開一看:“喲,這麼大的數目……”
他顯出彷徨的樣子來:“我一個人取這麼多的錢,是不是不大合適?要不然,您再派個人跟著我同去吧!”
金性堅一擺手:“我既然委托了你,就是信得過你。你現在就去,我急等著用錢。”
莫先生答應一聲,急急地轉身就走。待他走了,蓮玄起身湊了過來:“你是怎麼回事?左一個妖精右一個妖精的,你什麼時候又回你的妖精窩裏了?”
金性堅答道:“我們現在都是不要多露麵為好。那隻貘倒是個老實的,可以相信。等錢到了手,我們去趟杭州。我記得我在杭州住過許久,也許在那裏,我能找到我的東西。”
“你活該!你的東西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嗎?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東西都能隨手亂丟?現在好了,搞得焦頭爛額,如果實在找不全,都不知道後果如何!日子越來越近了,到時候真湊不齊的話,我看你怎麼辦?我真是不知道你的年紀都活到哪裏去了,八成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我活到現在,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有亂丟過,而你……”
金性堅由著他長篇大論,好容易抓到了他換氣的空檔,金性堅把裝著青蟲的玻璃藥瓶往桌子上一放:“你的話很有道理,但我沒有精神奉陪,不如請這位小姐代表我,和你好好地聊上一夜,好不好?”
蓮玄立刻就閉了嘴。
他這一次的閉嘴時間長達三十六個小時,直到翌日下午坐上前往杭州的火車了,他才終於忍耐不住,讓自己的牙齒又見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