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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是盤膝打坐在這山洞裏的,可是洞外雷聲隆隆,震天撼地,閃電如蛇一般,活活地遊動擊刺,要從那洞口向內深入。她怕極了,兩條腿抖抖戰戰地盤不住,搭在膝上的雙手也死死地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強光倏忽間在她眼角一閃,她嚇得“嗚”了一聲——一嗓子驚呼被她硬咽了回去,隻從鼻子裏流出了那一聲“嗚”。
山洞已經到了盡頭,她要躲也是無處可躲。後背緊緊靠住山洞石壁,她閉了眼睛坐正身體,心想生死有命,死便死吧!
橫豎她活了這許多年,經了這許多世,凡人沒見過的,她見了,凡人沒吃過沒用過的,她也吃了用了。那逍遙快活的日子,她也度過許多了。
無論如何,都是夠本了。
氣息漸漸下沉進了丹田,腹中內丹緩緩散出熱力,流入四肢百骸。她不再動了,也不再看了。鼻端有硫磺的氣味,最後一聲巨雷劈中了這座石山。
山上的古樹燃起了衝天大火,山腹石洞中的她睜開眼睛,輕輕地、怯怯地長出了一口氣。
這是七日的最後一日,這一日若能平安地度過去,她便又有了兩千年的壽命。
一 劫後重生
北宋淳化二年,春。
清晨時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隻在遠方飄了幾縷小雲彩。連日的雷電暴雨把這一處桃源衝洗得山清水秀。殘樹野花從大雷雨中死裏逃生,此刻被那陽光照耀著,綠的又綠了,粉的紅的,也都又粉了紅了。一隻鳥站在樹梢上,對著這一片花團錦簇的顏色鳴叫,就在這鳥叫聲中,一個人分花拂柳,跳躍著從一眼山洞中跑了出來。
她是個姑娘,周身滿是塵土汙漬,看不出本來麵目,長發挽了一半散了一半,發梢還卷著一片鵝黃嫩葉。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水旁,她先彎腰掀開溪邊的一塊大石,取出了石頭下麵的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嚴密,護住了裏麵那一套粗布女衣。把布衣抖開來掛在溪邊的矮樹枝上,她起身胡亂扯開自己的髒衣,赤著身體踢著水花,她分明是個大姑娘了,然而因為狂喜,所以舉動退化成了小丫頭。歡呼一聲縱身一躍,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處。大魚似的在水中盤旋周遊了幾圈,她露出頭來,抬手向後一捋水淋淋的長發,露出了一張明眸皓齒的如玉麵龐。
她叫夜明,是個妖精,兩千歲了。昨夜度過了雷劫一場,所以還能再活兩千歲。
雪白牙齒咬著下嘴唇,她眉飛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齒,撩了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皺著眉頭吸了一口涼氣,她倏忽間將身體扭曲向後,看到了自己後腰中央上一彎黑色新月般的灼傷。
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擊打出來的。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體,是一顆夜明珠。
這夜明珠生於何時何處,已經不可考,但從她修煉出人形到如今,確實已有兩千年。妖物一類,自成妖起,每隔兩千年便要遭一場雷劫,逃過的,脫胎換骨,智慧與力量都能精進一層;逃不過的,被雷電劈成齏粉,也不算太冤,畢竟凡人壽命不過百年,而它已經活了兩千歲,不算吃虧了。
夜明,興許因為是件寶物變化成的,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靈性。雷劫將至之時,妖精氣運衰敗,往往變得虛弱遲鈍,躲也不知躲,逃也無力逃。夜明預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提前許久便做準備。饒是準備得這樣充分,她還是險伶伶地死裏逃生,在身上留下了這一處記號。
在溪水中將自己洗刷潔淨了,她挽起濕發穿起布衣,也不在意後腰上那一點小小的灼傷,興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了——別看她是個妖精,她在山外的小縣城裏,還有個家呢!
夜明很愛她這個家。
家是一座很潔淨的小院,院內房舍整齊,左鄰是一家富戶,右舍原本住著一位舉人,那舉人去年拖家帶口到臨縣縣衙裏當師爺去了,房屋鎖起來,倒是清靜了個徹底。夜明貪戀這世間的人情與繁華,不愛過那來無影無去蹤的鬼魅生活,所以扮了個小媳婦的模樣,在這家裏一住兩年,對外隻說自己丈夫到江西經商去了,不知何時回來。
大姑娘是不便一個人撐起門戶過日子的,小媳婦卻是無妨。鬼鬼祟祟地翻牆回了家,她進房之後先撲到床上打了個滾兒——床鋪幹爽柔軟,正適合她這劫後餘生的人打滾撒歡!
撒歡撒夠了,她坐起身來對著銅鏡,重新梳了頭擦了臉。這回再走進院子推開大門,她伸出頭去,等那賣炊餅包子的小販挑擔子過來。
然而她剛一露麵,左鄰的大門也開了,一位翩翩公子搖著折扇,走了出來。出門之後,他先往夜明這邊望,猛地瞧見夜明了,他登時一樂,趕過來對著她拱手一拜:“啊呀嫂嫂,怎麼連著許久都不見了?”
夜明瞧著這位公子,不由得一撇嘴。
這位公子姓張,生得身姿瀟灑,肥頭大耳——肥頭大耳倒也罷了,偏他還不滿足於此,又長了一對滴溜亂轉的母狗眼,兩隻寬闊朝天的大鼻孔,嘴唇並非上下兩片,而是油潤豐滿的一圈。五官這樣具體,眉毛卻又是抽象的寫意畫,是似有似無的兩抹八字眉。總而言之,這位張公子唯有把腦袋掐去,才有做美男子的希望。
張公子平素在家讀書,苦讀若許年,成績斐然,鬥大的字數一數,也識了有半籮筐。自從隔壁住進了夜明這樣一位佳人之後,張公子越發地無心向學,一天八遍地開門出去,從早到晚神魂顛倒,隻盼著能和夜明多偶遇幾次。此刻見了夜明,他樂得心花怒放,耍著一圈豐滿紅唇談笑風生:“幾日不見嫂嫂,嫂嫂瞧著清減了幾分,可是最近天氣寒暖不定,嫂嫂身體不爽乎?”
夜明把嘴撇得像鯰魚似的:“哼,奴家爽著呢,不勞公子惦念了。”
這話說完,她要往回退,偏巧那賣包子的小販挑著擔子過來了,夜明連忙數出幾枚銅板,買了幾隻肉包子。張公子在旁邊看著她伸手遞銅板拿包子,舔嘴咂舌地感慨:“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凝霜雪啊凝霜雪。”
夜明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著包子轉身就走,“哐當”一聲關了大門。然而張公子被愛情衝昏了頭腦,認定夜明是向自己飛了個眼兒,樂得昏陶陶的,回家之後也不吃喝,隔著一堵院牆嗷嗷地吟詩,字字句句,全要送入夜明耳中。夜明被他吵得坐不住,幹脆搓了兩個紙團塞了耳朵,大口大口地吃熱包子。
熱包子吃到最後一口,她忽然一怔。含著包子回過頭,她發現自家後窗開著,正有一人往房裏跳。慌忙摳出耳中的紙團,她咽了肉包子站起身,發現這位不速之客,自己竟然是認識的。
“喲,狐君?”她開了口,“你怎麼來了?”
所謂狐君者,乃是一隻狐狸精。世人常用狐狸精三字來代替那勾魂的美人,仿佛狐狸精都是美的,其實不然,比如眼下這位狐君,看麵貌,生著一張見棱見角的方臉,方臉的上部左右開了兩道細縫,算是眼睛,方臉的下部開了一道細縫,算是嘴巴,瞧著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再看身材,也是五短橫寬。笑盈盈地看著夜明,她拜了一拜:“姐姐,我是給你道喜來了。恭喜你逃過雷劫,又得了兩千年的壽命呀!”
夜明慌忙上前捂了她的嘴:“你小點兒聲,仔細讓人聽見。”然後她放下手,又問道,“你平時和我也沒什麼交情,我不信你是專門為了祝賀我而來的。說吧,你要打什麼主意?”
狐君伸手一指旁邊牆壁:“姐姐,我這幾個月留意觀察,發現隔壁的張生對你十分有意,你若看不上他,那就把他讓給妹妹吧!”
夜明反問道:“你要幹什麼?又要害人嗎?我告訴你,那張公子雖然舉止輕浮,但不是惡人,你若害他,便是作孽。原本人妖殊途,我們和人類各活各的,各得其樂,全是你這種妖精,好端端地非要去害人,結果連帶著汙了整個妖界的名聲。”
狐君聽了這話,當即齜出牙齒:“你也知道人妖殊途,那我們管他們人類做什麼?”
“反正我不許你在我這裏興風作浪!況且你這模樣,那個姓張的也不會受你的迷惑。”
狐君登時不樂意了:“我這樣子怎麼啦?我原本是吐蕃來的藏狐,相貌自然和中原的狐狸不大一樣。我和你們中原狐狸不是一個美法,你懂個屁!”說完這話,她一甩袖子,跳窗便走,夜明追過去看時,發現這狐君已經溜了個無影無蹤。
夜明靠牆站著,歎了一口氣。人間有繁華,人間也有煩惱。據她所看,這位狐君不會善罷甘休,自己今夜,有得忙了。
二 午夜有佳人
午夜時分,張宅。
夜明高踞在一隻書架子上頭,居高臨下地俯瞰房屋。若問一隻書架為何能夠經得住她高踞,是因為她此刻變回本來麵目,成了一枚渾圓大珠。將周身的光芒收斂了,她雖然瞧著沒有七竅,但房內發生的一切,都盡在她的眼中。
這房屋陳設華麗,乃是張公子的臥室,此刻臥室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張公子,另一個,則是她夜明。兩人此刻緊挨在一起,“夜明”穿著一身時興的彩綢衣裙,這時便扯鬆領口袒露肩膀,嬌聲嫩氣地說道:“張公子,奴家這一回舍身前來,可見奴家對公子,何等的情深。”
張公子嘻開一圈厚唇:“佳人這等厚愛,真讓小生萬死不能報其一了。依我看,橫豎你那漢子也總不回來,不如你我二人兩家合一家,做一對白頭鴛鴦,豈不快活?”
那“夜明”以袖掩口,做了個嬌羞的模樣。張公子見狀,樂得臉上放出油光,噘起嘴唇就要去親,夜明放下袖子,也將一點朱唇伸了個又尖又長。
書架上的夜明又氣又笑,也不變化,隻將收斂著的光芒驟然放出,滿屋子裏瞬間亮了一下,而床上那“夜明”正要吸人陽氣,如今在這光芒之中猛地顯露了真麵目,張公子看得清楚,就見她忽然變得方臉細眼短脖子,完全不是佳人夜明,當即驚得向後一退:“你是什麼人?”
方臉細眼短脖子的家夥也是怔了怔,隨即轉動眼珠滿屋子裏掃了一圈,怒道:“定是那個賤人藏在房裏,壞了本姑奶奶的好事!”
然後她轉向張公子,又嬉笑道:“那夜明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又何必對她癡心一片?不如與我狐君同做好事,一樣能夠同登極樂。”
張公子憤然起身:“別做夢了!我張某人英俊瀟灑,一表人才,誰要和你這等醜貨相好?”說完這話,他臉色一變,後知後覺,“不對!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妖精?是鬼怪?”
說完這話,他不等狐君回答,轉身撒腿就要往外跑:“救命啊!鬧鬼啦……”
他隻喊出了半句話,因為那狐君追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拉拉扯扯地就要把他往床上帶。張公子嚇得魂飛魄散,回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扇得狐君眼珠子直晃。狐君急了,索性要把張公子往床上摁,又呼地向他臉上噴出一股迷魂毒煙。偏偏屋子裏不知何處刮來一陣小風,將這股毒煙斜斜吹開。張公子也火了,扯著她的衣襟揮拳就打,同時拿出白天吟詩的氣力,嗷嗷地高叫:“救命啊!來人啊!鬧妖精啦!女鬼非禮我啦!”
深更半夜,萬籟俱寂,他這叫聲格外震人。一邊叫,他一邊同狐君對打,肥頭大耳的一張臉幾乎被狐君撓成花瓜,而狐君也遭了他的毒手,被他扯得衣衫零落。張家眾人聞聲趕來,撞開房門,迎麵隻見一個人光著白白的膀子,跳了後窗戶逃了個無影無蹤,而自家公子坐在床上,還在連哭帶罵地狂吼。
張家眾人安慰公子,忙得徹夜不眠,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顆珠子悄悄飛出了臥室。
那珠子越過圍牆,落下地去。一團白光隨之一閃,光中走出了赤條條的夜明。夜明捂著嘴巴忍著笑,小跑著推開房門進了臥室,抓起床上的白色褻衣往身上一套。然後係著衣帶轉過身,她隨即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因為她看見一名少年不知何時溜了進來,此刻就站在自己麵前。
少年是個陌生麵孔,瞧著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粗布短衣,赤手空拳,披散著頭發。她瞪著少年,少年也瞪著她。兩人麵麵相覷,直僵持了好一陣子,夜明才先開了口:“你是誰?誰許你夜裏到我家裏來的?”
少年也說了話:“你是妖精嗎?”
夜明心中一驚,隨即單手叉腰,做了個潑婦的樣子:“放屁!你才是妖精!你小小年紀夜闖民宅,再不滾蛋,看我不報官抓了你去!”
少年冷著一張臉,不為所動,隻又問:“你是什麼妖精?”
問完這句話,他繞著夜明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審視著她,目光直通通的沒有感情:“我今夜從你家門前路過,發現這裏妖氣很重,所以才走了進來。”
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了。夜明穿著一身單薄衣裳,無緣無故地被他這麼轉圈盯著看,又被他一口咬定是妖精,真是又生氣又心虛,無奈之下,索性先發製人,一伸手揪住了這小子的耳朵:“好哇!還放屁!你說,你家在哪裏?我帶你去找你的爹娘去!”
少年被她揪得歪了腦袋,也不叫痛,而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我沒有家,也沒有爹娘!”
夜明鬆了手,連推帶搡地把他往外攆:“怪道你這麼沒規矩,原來是個野孩子!識相就快給我滾蛋,要不然我吵鬧起來,管你有沒有爹娘,一樣把你抓進衙門裏去打板子!”
她手上的力氣很大,三下五除二地就將那少年趕出了院子。關閉大門又上了門閂,她心中惱火,回頭對著大門又啐了一口,然後才一路小跑著回房去了。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上午,張家請了個道士來驅邪,鬧哄哄的還是不消停。夜明並不怕道士們的本領,可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她挎了個小籃子,在道士做法之時,出門上集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