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座縣城算是繁華熱鬧的,集市街上商鋪林立,她買了一隻熏雞、半隻燒鵝,瞧見街上已經提前有了賣粽子的,便又想去買幾個粽子回家吃。然而粽子沒到手,她先被一場鬧劇攔住了去路。
這一場鬧劇,看起來強弱懸殊,是個大孩子在打小孩子。夜明之所以被這場鬧劇絆住了腿,是因為她發現那大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昨夜被自己趕出家去的少年。那少年依舊是披頭散發赤手空拳的,薅著那小孩子頭上的一簇短發,沒死沒活地往死裏捶打那孩子。那小孩子先是嗚嗚地哭罵,後來被他打得動彈不得了,他便鬆了手,轉身又從圍觀人群中拖出了個婦人來。那婦人鼻青臉腫的,似是已經被他打過了一頓,掙紮著要逃,可隨即被他一個掃堂腿撂倒,又挨了一頓好揍。這時人群外擠進一名大漢,分明和那婦人小孩是一家的,因為二話不說,抄了刀子就要砍那少年。少年如同後背生了眼睛,隨那刀子劈下,也不回頭,直到那刀子將要挨到他的頭發了,他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轉身,掄起胳膊揮出一拳,正鑿中了那大漢的太陽穴,打得那大漢一聲沒出,直接便昏了過去。
夜明看到這裏,氣得攥了拳頭——欺負人也沒有這樣欺負的,她早就看這少年不是好東西!
她沒有匡扶天下正義的壯誌,可是路見如此不平,也一定要拔刀相助了。推開眾人走上前去,她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腕子:“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凶惡?”
那少年抬頭一見她,先是一怔,然後竟像是有點歡喜一樣,大聲喊道:“妖精!是你?”
夜明也不和他廢話,隻使了一招移形換影的法術。街上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她與少年便已無影無蹤了。
三 小石頭
在城外的一處小樹林子裏,夜明放開了那名少年。
彎腰把籃子往地上一放,她沉了臉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年答道:“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我。”
夜明又問:“誰許你那麼欺負人的?你仗著有點本事,就可以打完大人打小孩了?你自己知不知道羞恥?”
少年擰起了兩道眉毛:“他們是該打的!那孩子掀翻了鄰家鋪子的開水鍋,燙傷了好幾個人,鋪子的掌櫃找到他家裏去,卻被他母親反咬一口,說是夥計吵鬧,嚇壞了她的孩子。那孩子闖了禍,反倒洋洋得意,實在是可恨。我這樣做,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也不是你這樣做的!況且誰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妖精,我沒有撒謊,你為什麼不信我?”
夜明聽了他這一句話,登時柳眉倒豎:“好哇!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可好,幾次三番地說我是妖精!你再嘴賤,看我不揍你!”
少年提高了聲音:“那我叫你什麼?你本來就是個妖精!”
夜明瞧出這少年並非凡人了——不是凡人,但很氣人,故而也硬下心腸,決定請他吃一記耳光。力氣運到右手掌上,她驟然出了手。而那少年見勢不妙,當即腦袋一歪胳膊一抬,正好擋住了她這狠狠一掌。
然後,他的胳膊齊根飛了出去。
夜明嚇了一大跳——她隻想讓這少年吃點苦頭,可沒想打殘他的身體。慌忙彎腰去看地上,她沒找到對方的斷臂,抬頭再去看那少年,少年端然站著,斷臂之處也沒有流血。
“你……”她的聲音都哆嗦了,“你疼不疼?你的胳膊呢?”
少年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小塊白石頭:“在這裏。”
“胳膊都沒了,你還有心思胡說!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少年把白石頭往斷臂處一按,然後一鬆手。白石頭隨即落了下去,他不在乎,將白石頭撿起來重新緊貼了斷臂處,又告訴夜明道:“我是石頭變的,變得還不大好。”
然後他看了夜明一眼,本是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相貌,目光卻是冷淡銳利,有了千百年的滄桑:“不過,以後會好起來的。”
說完這話,他一鬆手,這一次,那白石頭緊貼著他的殘肢,沒有再掉。然而夜明伸了一隻手在下麵,隨時預備去接那塊石頭:“石頭變的?哪裏的石頭變的?我怎麼沒聽說過哪裏的石頭成精了?”
少年答道:“我從昆侖山來,你當然不會聽聞。”
夜明立刻抬了頭:“昆侖山?難道——難道你是補天之石?”
少年笑了一下,顯出了一點得意樣子:“不敢當。”
夜明將少年盤問了一個時辰,終於弄清楚了他的來曆。原來遠古之時,女媧娘娘在昆侖山上煉石補天,一些殘餘石漿凝固成了小小一堆碎石。這堆碎石來曆非凡,天生的富有神性,又曆經風吹雨打,吸取日精月華,年歲久了,竟也成精通靈,化作了如今她眼前的這位少年。這少年自然不能算人,可若說他是妖,也不確切,他自己更是不肯承認。他自從有了人形、懂了人語之後,便下山進入人間,想要遊曆一番。然而因他是個石頭腦袋,笨拙孤介,到了人間之後,不但沒能領略人間的妙處,反而是處處碰壁,苦不堪言,脾氣也日益乖戾暴躁起來。
他對人類是灰了心,所以昨日經過夜明的家門時,嗅到門內有妖氣,便像個賊似的潛了進去,想要和這家裏的妖精交個朋友。結果交談不過三言兩語,他直接被妖精攆了出去。
“我無非是想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妖精。”他冷著臉說話,分明是含了滿腔怨氣,“可你比人類待我還壞!”
夜明輕輕摸了摸那塊白石頭,發現那白石頭紋絲不動,竟是已經和他的殘肢長成了一體:“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要待你壞。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為什麼到了哪裏都不討人愛?”
“我不想!”
夜明看他沉著臉鼓著嘴,眼神偶爾很老,神情卻還幼稚得很,就有點哭笑不得:“我要回家去了,你呢?你往哪兒去?”
“不知道!”
他若是好手好腳的,夜明也不管他,可他現在少了一條胳膊,多了一塊白石頭,瞧著實在是有點嚇人,放他跑去哪裏都不合適。思來想去的,她歎了口氣:“罷了,你跟我回家去吧!”
說到這裏,她拉他那條好胳膊:“走。”
拉了一下,他不動,拉了第二下,他邁了步,依然鼓著臉和嘴。夜明一邊拽著他往城裏走,一邊又道:“咱們約定好了,等你到了我家,別人問起你的來曆,你就說是我的娘家弟弟。你呢,也跟著我好好學學,我就不覺得人間有什麼不好。我在人間活得快樂著呢!”
說到這裏,她回頭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那我就叫你小石頭吧!”說到這裏,她一皺眉頭,“小石頭,你總瞪著我幹什麼?先前我對你壞,你怨我,現在我對你好了,你還瞪我?”
小石頭認認真真地反駁:“我沒瞪你,我是看你。”
“看也不行。好端端的,看我幹什麼?”
“你好看。”
夜明咬牙罵他:“貧嘴的壞東西!再胡說就不要你了!”
說完這話,她一鬆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然而小石頭快跑幾步追上了她,非常嚴肅地又道:“你真的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夜明加快了腳步,強忍著不笑:“不理你了!”
夜明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撿了個小石頭回家。
她的本意,乃是憐惜小石頭不通人間生存之道,有心教導教導他,然而教了沒有三天,她發現這小石頭瞧著幹淨秀氣,本質上竟然是個大笨蛋!一個字,教他十遍八遍,他也記不住,拿了書本讀給他聽,也和對牛彈琴差不多。她氣急了,罵他:“你比隔壁的張公子還笨!人家張公子學了十幾年,還把一本《三字經》學完了呢!”
小石頭疑惑地看著她:“三什麼經?那是什麼?”
“你啊,隻懂得吃和睡。”
她氣得臉都紅了,惡狠狠地罵他,他卻不在乎。於是她換了戰術,閉了嘴不理他。這回他慌了神,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她躺在床上睡午覺,他也上了床,麵對麵地和她躺著。她慌忙坐了起來,攥了拳頭亂打他:“小不要臉的!我們既然有了個人的樣子,就也得講講人的禮教。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你不懂嗎?”
小石頭被她打得亂晃,卻是笑了:“不懂。”
然後他向前一撲,撲到了她的懷裏:“你總算又肯和我說話了。”
麵頰蹭過她的衣裳,他側過臉斜了眼睛看她,很奇異的,麵色通紅,又不說話,單隻是抿著嘴笑。夜明低著頭看他,看他忽然退化成了個不大一點的小男孩,便覺得哭笑不得,氣得用力打了他的左肩一下:“你還裝——”
話沒說完,因為小石頭左肩一沉,左臂——先前掉過一次的——又掉了。
小石頭愣眉愣眼地坐直了身體,又成了個獨臂人。而夜明從床上撿起一小塊白石頭,也是目瞪口呆。兩人對視了片刻,小石頭先笑了:“你力氣真大!”
“你還笑?!疼不疼啊?”
“不疼。”
夜明把那一小塊白石頭往他手裏塞:“快,你快把它接回去!”
小石頭搖搖頭:“不要它了,我自己還會長出新的胳膊來。”
夜明當即正色說道:“傻瓜!你現在的肉身,不是你真正的身體,那一小堆石頭,才是你的真身。”她從袖子裏抽出一條手帕,把那塊白石頭包裹了,塞到小石頭懷裏,“這是你真身的一部分,你千萬要把它珍重收好。”
“我要它有什麼用?”
“它才是你真正的胳膊腿兒。我們做妖精的,每過兩千年都要遭遇一場雷劫,到時候,你說是那全須全尾的身體結實,還是你這缺胳膊少腿的身體結實?”
“我不是妖精,我是神。”
“小小年紀還學會吹牛了。我管你是什麼,反正這東西你一定要收好了,你這笨蛋,連你自己的身體都不要了?”
小石頭接過那個手帕包,忽然把它又遞向了夜明:“給你。”
“給我幹什麼?”
“我把我給你。”
夜明不敢再打他,隻將他的手一推:“呸,誰要你這個臭石頭!”
天黑之前,小石頭的新左臂長了出來——或者說,是被他用法力“變”了出來。
他乖乖地跟著夜明過日子,夜明夜裏上床睡覺,他在外間用椅子搭了一張床鋪,也像個人似的睡覺。如此睡到了半夜,他忽然醒了過來,伸手在枕頭底下摸了摸,摸出了那隻手帕包嗅了嗅。上麵有淡淡的脂粉氣,他覺得,這氣味很香。
然後他坐起了身,聽見了窗外後院有呶呶的聲音。不動聲色地下地穿鞋,他悄悄地摸到後窗,順著窗縫向外望去,卻是看到了夜明和一名女子相對而立。夜明衣衫不整,分明是倉促跑出去的,而那女子穿著一身灰黃衣裙,方臉細眼,妖氣衝天,對著夜明叫罵:“你這假仁假義的東西,故意攪我好事,毀我姻緣,我今日就是找你來算賬的!”
夜明壓低聲音怒道:“狐君!你那算是什麼姻緣?你分明就是想害人!別以為我看不見,你把嘴巴伸得那麼長,分明是想吸男子的陽氣!”
“胡說!我天生就是嘴巴長一點!以我的姿色,想吸男子陽氣,還不是易如反掌,為何偏要去找張公子。我是——我是——”
夜明睜大了眼睛:“難不成,你還真看上了那姓張的?”
“我與他郎才女貌,看上他了又怎的?”
她這回答出乎了夜明的意料,夜明張口結舌的一時說不出話來,而狐君騰空一躍,雙眼紅光閃爍:“今日我就要讓你嚐嚐苦頭,知道本君的厲害!”
說完這話,她雙手十指彎曲如鉤,自上而下抓向夜明,夜明側身一躲,讓她抓了個空,又小聲說道:“有本事我們出城去打!在這裏鬧出了動靜,嚇著了人怎麼算?”
狐君獰笑一聲,轉身又是一爪。夜明不肯和她大動幹戈,一味的隻是閃避騰挪,忽聽“刺啦”一聲,正是衣袖被狐君撕下了一塊,露出的胳膊赫然印著三道血痕。
夜明也急了,正要反擊,然而未等她出手,狐君忽然停了動作。
狐君停了,她也停了,因為春夜微涼的空氣正在波動升溫,妖類的感官素來最敏銳,夜明不安地後退一步,狐君的頭發則是一起立了起來。
房屋的後窗開了,小石頭跳了出來。
他看了夜明一眼,然後慢慢走向了狐君,麵沉似水,眼神寒冷,如同一尊活了的石雕。狐君驚恐地望著他,想要逃,然而雙腳卻失了控。
幸而,他隻走了幾步,就不再走了。
然後他抬起雙手,在空中猛地一撕扯!
他與狐君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然而狐君的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分崩離析、血肉橫飛!一顆昏黃的珠子包著光芒,從狐君的屍身之中激射出來,他一招手,把那珠子吸進了自己手中。
轉身對著夜明伸出手去,他攤開手:“那狐狸的內丹,你要嗎?”
夜明驚駭地搖頭。
他緩緩合攏五指,把那內丹攥了個粉碎。
四 弟弟
夜明收拾後院,清理血跡。小石頭在一旁要幫忙,她搖搖頭,不讓他幫。
等到把一切都掩埋完畢了,她回了房。小石頭眼巴巴地跟著她:“那狐狸要殺你,我把她宰了,你怎麼還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