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弟弟(3 / 3)

夜明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對小石頭講,可小石頭天性愚頑,自己縱是講了,他又能夠聽懂幾分?

所以,她隻是搖頭:“我沒有不高興,我隻是……被你嚇了一跳。”

“我怎麼了?”

“狐狸不好,你把她趕走也就是了,何必要下這樣的狠手?”

小石頭不說話了,隻看著她。她心裏明白,小石頭不懂自己的意思——小石頭隻是有了個人的樣子,還沒長出人的心來。

她安排小石頭睡下,自己也回了臥室,然而心中紛亂,直到清晨才蒙矓睡下。剛睡了不過片刻,她依稀聽見院子裏有小石頭的聲音,立刻心中一慌,猛地坐了起來。下床推窗向外一望,她見自家的大門開了,小石頭站在院裏,正在和門外的張公子說話。

連忙跑出門去,她一邊理著鬢發,一邊把小石頭拉扯到了一旁,又對著張公子一點頭:“好多日子不見,您身體大好了?”

張公子那一夜和狐狸打架,雖然小勝,但第二天就發起燒來,養到如今方好。這一場病讓他又瘦了些許,身姿越發苗條了,顯得臉也越發大了。對著夜明嘻嘻一笑,他拿眼睛去找小石頭:“那位小兄弟是——”

“哦,是我的娘家弟弟。因我家相公總不在家,所以母親讓他過來,幫我看看門戶。”

張公子收回目光,又去看夜明:“原來如此,嫂嫂,您也真是客氣,有我這樣的鄰居在,還怕沒人替您看家不成?有什麼事情,您叫我一聲,就和叫自家兄弟是一樣的。”

夜明鄭重其事地答道:“多謝公子。”

然後她也不多說,隻道:“恕我廚房裏還煮著粥飯,不能久離。改天我家相公回來了,再請張公子敘一敘吧。”

說完這話,她要關院門,哪知張公子伸進一條腿來,竟不許她關:“哎呀嫂嫂,您又何必非要拒人於千裏之外呢?難不成大哥不回來,嫂嫂就不肯理我了不成?”

這時,小石頭忽然走過來,扳起他的那條大腿向外一放,然後“咣”的一聲,關閉了院門。轉身走到夜明麵前,他問道:“他是誰?”

夜明把他拽進了房內,三言兩語地講清了那張公子的身份來曆。小石頭聽了,恍然大悟:“哦……”

“哦”完之後,他告訴夜明:“我夜裏去殺了他。”

夜明大吃一驚:“你還殺出癮了?這張公子和那狐狸還不一樣,張公子隻是討人厭而已,並沒有傷害我,你怎麼能無緣無故地就要人性命?”

小石頭鼓著嘴,垂眼對著地麵說話:“狐狸可殺可不殺,張公子,一定要殺。”

“為什麼?”

“因為他喜歡你。”

夜明拉著他坐下來:“他喜歡我怎麼了?”

小石頭抬眼注視了她:“隻許我喜歡你,別的人,無論是人是妖,都不許喜歡你。”

夜明聽了這話,覺出了不對勁:“小石頭,你別……你別亂想啊,我隻當你是我的弟弟。”

她說她的,小石頭說小石頭的:“我還會繼續長大,等我能夠長成男人模樣了,我就娶你。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娶?”他凝神地看著她的眼睛,第一次,他也要教導她,“我娶了你,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你隻能喜歡我,我也隻能喜歡你。”

夜明怔怔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才說道:“早知道你存了這個心,我當初就不會撿你回來。我當你還是個小孩子……”

她站起身走開,不看他。弟弟就是弟弟,他長到牆高了,長到山高了,她看他依然隻是個弟弟。

但他一定不會聽她的話。

夜明不再糾纏這個問題,一如既往地燒火做飯,縫衣洗滌。一夜過後,小石頭在椅子搭成的床鋪上睜開眼睛,忽然感覺這個家變得很靜。

他跳下地去,跑進臥室,看到了空空的一張床。

床褥平整,一點溫度都沒有。他赤腳又跑去廚房,廚房裏米麵俱全,蓄了滿滿一缸的淨水。

一切都是異常的齊全,唯獨少了一個夜明。他手扶門框呆呆地站著,不明白夜明為什麼會不告而別。

為什麼她知道了自己喜歡她,反倒要走?

他不明白——此刻不明白,後來又過了幾十年,幾百年,也還是不明白。他是頑石,他不開竅。

夜明自由自在地活慣了,不願卷入紅塵情網,尤其那對象還是她心中的一個小弟弟。想一想都覺得亂,索性一走了之,留他一個人,慢慢地忘了自己。

她沒想到,自己隻過了五十多年,便又和他見了麵。

那是在一處懸崖峭壁下,她是雲遊客,漫不經心地走過,卻聽見草叢裏有痛苦的喘息聲。覓聲尋找過去,她看到了一名仰麵朝天癱倒在地的青年。

青年體態修長,麵貌俊俏,不是她認識的人,然而說不上是哪裏熟悉,讓她瞧著似曾相識。那青年呆望著她,先開了口,遲遲疑疑地:“夜明……姐姐?”

她也愣了:“你是……小石頭?”

青年立刻連連點頭。

她又問:“你長大了?”

青年繼續連連點頭,傻瓜似的,臉上帶著驚喜的微笑。

小石頭是失足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沒摔死,但也摔了個七葷八素,一時半會兒地爬不起來。夜明又把他“撿”了回去——這一回,她的家在山林邊緣,她是個半隱居的逍遙人。

她背著小石頭往家裏走,小石頭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話,說他這五十年裏走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的人,認識了很多的字。他的胳膊腿兒全長結實了,如果夜明現在再打他,他也不怕了。

等到進了夜明的木屋,他用從懷裏掏出一隻小小的布包,打開來給她看:“好不好?是我自己刻的!”

夜明看過去,就見那是八塊瑩潤的小白石頭,打磨成了方正的形狀,上麵規規整整地分別刻了八卦,瞧著像是印章。小石頭向她笑了笑:“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就刻了八卦。”

夜明托著這八枚印章,不知所措:“這石頭是……”

“是我。”

夜明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是曾經受了多少次傷,支離破碎了多少次。收回目光,她勉強一笑:“好,你這手啊,還挺巧的。”

小石頭隨即又道:“送給你。”

“什麼?”

“送給你。這是我,送給你。”

這話沒說錯,這是他那石頭軀體的一部分,這的確是他。於是她匆匆把它包裹了,塞回到他手裏:“我不要。這麼要緊的東西,你自己收好。”

說完這話,她起身要走——一定要走了,她受不得他那又癡傻又歡喜的目光。他那樣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也受不了。五十多年了,一代人都老了,偏他這石頭腦袋不知悔改,還心心念念地想著她。她不走怎麼辦?

一定得走,五十年不夠,那就再躲一百年。一百年後,若是有緣再見,她不信他還愛她。推開房門邁過門檻,她聽見小石頭在後方喊自己姐姐——先是喊姐姐,她不回頭,於是他急了,改喊夜明,凶神惡煞地喊夜明。

她還是不回頭,他把那八枚印章一把丟了出來,像一把碎骨頭似的灑落草叢。她回了頭,把它一枚一枚地撿起來收好,放在門內的空地上。

然後她還是走了。

一百三十年後,他們真有緣,竟然又相見。

他不再是那個小石頭了,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學會了翩翩公子的做派。見了她,認出她,不喊姐姐了,直接叫她夜明,叫得含冤帶恨,像是要向她討一筆血債。她不理他,由他愛去,由他恨去。

她沒想到這一場愛恨,會糾纏千年。天下會有這樣又癡又傻的東西,對自己竟是不死不休。

五 千年一瞬

民國某年某月,杭州。

午夜時分,大上海歌舞廳的後門開了,夜明洗去滿臉鉛華——沒洗幹淨,嘴唇臉蛋上還有胭脂的殘痕。偕著幾名女伴走下後門台階,她們一路瑟縮著往家裏走。

自從恢複了自由身之後,她在天津逛了一陣,覺得沒什麼意思,便一路南下,到了上海。此刻她的身份是當紅歌女,上海的歌舞廳經理把生意鋪到了杭州,她受了經理的邀請,便也來了杭州,做這家新歌舞廳的台柱。此刻同著幾個小姐妹走在街上,夜明盡管不畏寒暑,但也打了幾個假冷戰。有人抽了抽鼻子,笑道:“我猜,前頭街上有炸臭豆腐的。要是有的話,我要吃,你們吃不吃?”

夜明也抽了抽鼻子,但她嗅到的不是那臭氣。忽然一拍巴掌,她笑道:“哎呀,不得了。我把皮夾子落到後台了。”

小姐妹們立刻驚呼,讓她趕緊回去找找。於是夜明揮別眾人,匆匆地獨自踏上了來路。飛快地在街口一轉彎,她沒有回後台去,而是拐進了一條小弄堂。

因為就在方才,她嗅到了金性堅的氣味。

從小石頭到金性堅,他換了無數個名字,無數個身份,糾纏了她無數載,她忘了誰也忘不了他,他縱是死了、燒了,她也認得他的灰。她確定金性堅此刻就在自己的附近,可他又追過來做什麼?

這回他要是再來同她搗亂,她肯定饒不了他。十年前在杭州,自己一時不小心,被他錯手打傷,幾乎搭上了一條性命。這回她加了千萬倍的小心,定然不會重犯舊錯。尋尋覓覓地在弄堂裏又拐了幾個彎,末了,她猛地收住了腳步。

她發現前方是條死弄堂,無路可走。而一個人靠著那牆垂頭坐在地上,正是金性堅。金性堅前方站著個綠衣女子,正要作勢對他下殺手。

夜明猶豫了一下。

隨即她一轉身,原地消失不見。而一團光芒從天而降懸在綠衣女子麵前,光芒流轉拉長,成為人形,正是夜明現了身:“喂!哪裏來的——”她辨認出了綠衣女子的真身,“小青蟲?”

綠衣女子一見夜明,像是嚇了一跳,當即轉身就逃。夜明也不追逐,隻收斂光芒轉向金性堅,蹲了下去:“石頭腦袋!你怎麼了?連隻小青蟲都能欺負你了?”

說到這裏,她冷笑了一聲,起身要走,可是金性堅的沉默讓她在起身過後,又蹲了回來。伸手一抬他的下巴,她看見了一張蒼白的麵孔。

那麵孔是一點血色都沒有的,耳根嘴角有淺淡的紋路,像是石像將要綻裂。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於是一驚:“你怎麼了?”

他看著她,喃喃說了話:“我從天津到了上海……上海的朋友……”

他的聲音很低,她須得凝神細聽,才能聽清。原來他到了上海之後,一位舊友——還是青幫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聽聞他在天津遭了難,便決定給他撐撐門麵,親自護送他來杭州。

有這位青幫大佬護駕,他和蓮玄在上海前呼後擁地上了火車,很是風光,卻不料剛到杭州,就遭到了伏擊。敵人是衝著他那位囂張的舊友來的,但他和蓮玄也受了連累。一群人在半路四散奔逃,他一時找不到蓮玄的蹤影,隻得獨自藏進了這條弄堂裏。而他先前在來上海的船上,曾經收服了一條蟲妖,如今那小妖精趁機逃了出來,想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夜明聽到這裏,不聽了:“笨蛋!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你怎麼變成了——變成了這個樣子?”

金性堅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看了良久,答道:“我的雷劫,要到了。”

“那你還不快做準備?”夜明驚愕地問,“你這樣東奔西走的幹什麼?”

金性堅輕聲答道:“我在找我的身體……我把我自己……弄丟了。”

“什麼——”

夜明聽到這裏,全懂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那八枚印章,你沒留住?”然後她把他向後一搡,“你這個不聽話的石頭腦袋!你活活傻死算了!你等著被天打雷劈吧!”

金性堅靠著身後一堵石牆,半晌不動。空中無星無月,他沒有聲音,夜明也看不清他的麵目。於是將一隻手抬到他麵前,那隻手緩緩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將他照亮。

天上無星,星星閃爍在他眼中的淚光裏。

“你哭什麼?”夜明的聲音柔和了些許,可依然是咬牙切齒的,“現在知道怕了,早幹什麼了?笨蛋!死蠢!活了兩千年,還學不出個人腦子來!這世界的人還說你是什麼洋場才子,說你是什麼金石大家,真是瞎了眼,真是讓我笑掉牙齒!你知不知道你丟了自己的胳膊腿兒?你知不知道你丟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腎?你個不開竅的石頭腦袋,再給你一萬年,也是白活。傻瓜!傻透了!”

那星光從他眼中流淌出來,於是她繼續罵:“還哭?不聽我的話,還有臉哭?”

他開了口,哽咽著,幼稚著,氣若遊絲:“夜明,你很久沒有這樣和我說過話了。你總不理我。”

“煩你,懶得理你!”

她對他依舊是沒好氣,他把一隻寒冷幹燥的手伸過來,伸到她的手裏去。她握了握,感覺自己是握了冰。

“那些印章,都丟到哪裏去了?”她一臉嫌棄的問。

他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那你接下來,是想死還是想活?”

他不回答。她隻好換了個問法:“怕不怕死?”

這回,他點了點頭。

夜明歎了口氣:“好啦,我現在閑著也是閑著,就幫你找找。可是咱們有話在先,你這回若是逃過雷劫了,可不許再糾纏我!答應不答應?”

一分鍾後,夜明沒有等到回答,於是硬把他拉扯了起來:“我當你是答應了。如果說了不算,看我不揍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