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在謝幕下台的時候,還是搖曳生姿的,可是一進後台,就甩脫高跟鞋,蹦蹦跳跳地活潑起來了。提著沉重的裙擺東張西望了一番,她沒找到心上人,於是也來不及更衣卸妝,慌裏慌張地就從後門衝了出去。
這一回,在細細的小雪中,她看到了路燈下的他。
他穿著鴉青色的長袍,負手而立,麵目清俊,是個不怕冷的美男子。他望著她笑,於是她也歡喜地笑了,一邊笑,一邊又壓低聲音問他:“傻子!你怎麼不到後台來等我呀?外麵這麼冷!”
他搖搖頭,不說原因,單是微笑。
於是她想他這人大概是性子怪,大概是嫌後台的空氣壞,也可能單隻是嫌後台人多口雜——人家是個斯斯文文的大少爺,哪裏鬥得過自己那幫牙尖嘴利的小姐妹?
“那你等著我。”她體諒他的一切不得已,輕輕快快地笑道,“等我五分鍾,我馬上就出來!”
說完這話,她歡天喜地地縮回後台,毛手毛腳地卸妝洗臉換衣裳。有人拿她打趣,問她:“啞巴小殷在外麵等你啦?”
她一回手,甩了人家一身的肥皂泡沫:“你才是啞巴!人家隻是不愛說話!”
一 殷少爺
杭州,國民飯店。
大上海舞廳的歌女們,因為都是舞廳經理真從大上海帶來的,在杭州本地無處居住,所以幹脆在國民飯店裏包了房間,一股腦兒地全住了進去。小桃算是歌女中的紅人,拿的錢多,住得也好,本來對這生活是心滿意足的,直到她這一晚,聽說夜明帶回來了一個男人。
夜明現在是大上海的台柱子,比她更紅幾分,就住在她的隔壁。小桃不嫉妒她的紅,因為她確實是美,唱得也好,小桃嫉妒的是她膽大包天,竟然真敢把男朋友領回房裏去。那個男朋友是什麼來曆,沒人知道,反正是個西裝革履的英俊青年,配夜明是配得過的。
於是就像受了某種刺激似的,小桃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味的隻是想小殷。
小殷名叫殷清,旁人見了他,都叫他一聲殷少爺,但是她和他熟了,像要欺負人似的,她就偏要叫他小殷。小殷和她年齡相仿,生得斯文清秀,花錢也大方,不愛說話,也不愛見人,唯獨隻愛和她說話,隻愛見她。小桃不知道這叫什麼怪脾氣,但是她還偏就最愛他這怪脾氣——其實她現在心心念念地隻想著一個他,她現在也是誰也不愛理、誰也不愛見。
隔著一堵牆壁,夜明一定正和她那位金先生親親熱熱地同床共枕呢,小桃一想到這一點,越發睡不著。都是青春正好的漂亮姑娘,憑什麼她就能和可心可意的男朋友廝守,而自己隻能在夜裏下台卸妝之後,才能匆匆的跑出去和殷清相會呢?
小桃這樣一想,心裏就百爪撓心的難受。難受到了翌日,她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夜明跑去找了舞廳經理,辭職了!
不但辭職了,而且當天就滿城地找起了房子,要和她那位金先生從飯店搬出去。小桃看在眼中,先是眼饞,饞到了這天夜裏,她把心一橫,做了個大決定。
夜裏出了舞廳後門,她同著殷清沿著小街慢慢的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問道:“小殷,我是從上海過來的,不知道能在杭州唱多久,興許合同期限一滿,我就得回去了。”
殷清停了腳步,扭頭看她。
她也抬起頭,故意地活潑微笑:“看我幹什麼?還舍不得我啊?”
殷清站在夜色裏,青色長袍和夜色融為一體,他那張蒼白的麵孔像是懸了空,一點血色也沒有,就那麼居高臨下地、鬼氣森森地凝視著她。
隔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清朗動聽:“你回上海,我就追了你去。”
小桃抿嘴一笑:“你在家好好地當少爺,不好嗎?幹嗎要跟我去上海?你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要吃苦頭的。”
殷清答道:“那沒關係。”
小桃收斂了笑容:“真沒關係?”
殷清看著她,黑眼睛裏沒情緒,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然:“真沒關係。”
於是小桃就不要麵子了,緊逼了一句問道:“你真愛我?”
殷清這回微微地皺了眉頭:“我若是不愛你,天天夜裏跑過來做什麼?你若是不愛我,又天天夜裏陪著我走什麼?”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斷了小桃接下來那長篇大論的刺探。他痛快,小桃心中一熱,也痛快了:“那好!那我不回上海了,我跟你!”
殷清一歪腦袋,露出了一點懵裏懵懂的孩子相:“跟我?跟我做什麼?”
小桃知道他這人不裝假,他不裝,那自己也不裝。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拍,她笑道:“傻瓜!你說我跟你做什麼?當然是跟你過日子呀!”
殷清依然懵懂著:“怎麼過?”
小桃笑了:“我知道你是個少爺,你家裏也許不會允許你娶一個歌女進門。不過你別怕,我喜歡你這個人,你不同我舉行婚禮,我也願意跟你在一起。”
話說到這裏,她頗有自信地看著他——她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美麗,這樣的不要名分,別說他愛她,他就是不愛她,也不會忍心拒絕她這個要求。
然而殷清怔怔地看著她,半晌不言語,像是被她這一番話嚇著了似的。他看著小桃,小桃也看著他,一顆熱心漸漸地降了溫度,她紅彤彤的麵頰也褪了血色——殷清畢竟是個少爺,再怎麼喜歡她,仍舊看她是個歌女,仍舊是不肯要她。
慢慢地低下頭,她又羞又窘,恨自己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寒風吹拂了她滾燙的臉,她勉強低聲笑語:“逗你玩呢!瞧你嚇得……”
然而,就在這裏,殷清說了話,語氣依然是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誠:“你這主意,是個好主意,隻是有一些實際上的困難。”說到這裏,他又把兩道長眉蹙了起來,“你讓我想一想。”
小桃猛地抬起了頭,不過這回她保持住了矜持態度,試探著問他:“什麼困難?”
殷清搖搖頭,不肯說。
於是小桃恍然大悟:“哦——”
一邊“哦”,她一邊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認為自己一定猜中了他的心事:“是不是經濟上的困難?”
然後她笑了,心裏有點小小的得意:“如果你是怕家庭不允許你和我在一起,那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讓你為了我,去和你的家庭決裂。可如果你隻是為了錢發愁,那完全不必。”她一拍胸脯,“我有錢!”
她確實是有錢,十幾歲就跑出來闖蕩江湖,能掙,然而不花,仔仔細細地攢了一筆積蓄,就等著遇到了好男人,也成家立業的過小日子。等到如今,她等來了個殷清。
她不知道殷清是不是好男人,甚至也不確定他能否真給自己一個家。她隻知道自己愛上了他,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所以,錢也不攢了,歌也不唱了,上海也不回了。她從小長到大,沒享受過什麼好日子,這一回她要破一次戒,像夜明一樣,也找個心愛的人,兩人相伴,自在地活。
哪怕活了一年半載,他不要自己了,回家娶妻生子去了,她也認了。
想到這裏,她對著殷清抿嘴一笑,殷清仿佛是有點困惑,但是看著她笑,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他是清冷的麵貌,偶爾一笑,笑容可貴,格外令她快樂。
二 鬼色莊園
小桃當真是“不唱了”。
沒有一個小姐妹是讚同她這行為的,都覺得她這是倒搭錢養小白臉,那個殷少爺,說是少爺,可誰知道他家的“老爺”是做什麼的?光憑著他那一張小白臉和一身好衣裳,就能認定他真是個少爺了?
小桃聽了這話,急得要為殷清辯護:“他才不花女人的錢,他自己有錢的!”
小桃這話,並不是硬著頭皮胡說。殷清當真是不用她的錢。
不用她的錢,還額外拿錢給她買了一枚大鑽戒,算是定情的信物。她不想唱就不唱了,他帶著她城裏城外的找房子,找得真是誠心誠意,小桃這樣靈巧健康的一個大姑娘,都要跟他走細了腿——殷清不想讓小桃和自己的家庭產生聯係,所以城內熱鬧地方的房屋,他不肯租,怕住得久了,要見熟人;可城外僻靜些的地方,又偏於荒涼,沒有像樣的洋式房屋。於是這二位走遍千山萬水,末了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殷清問小桃:“這裏如何?”
小桃仰臉看著麵前這幢房屋——他們此刻身處山中,前後都是山色茫茫,而那房屋本是一幢廢棄了的別墅,屋子本身倒還堅固著,隻是此地距離城市太遠,交通不便,所以別墅主人已經連著幾年不來居住,這好好的一處宅子,也就變成了一處荒宅。
“行!”小桃一邊往裏走,一邊東張西望地說話,“隻要山裏沒有豺狼虎豹,我看這地方就能住。”
殷清跟在她旁邊,臉上帶著一抹苦笑:“你不怪我把你拐進了深山老林裏?”
小桃轉身一跳,跳到了他麵前:“你又說傻話!城市有什麼了不起的?當我沒見過嗎?”
殷清停下腳步,背著雙手看她:“這裏可隻有你和我,你晚上看著我,白天看著我,到時候看膩了,反悔可不成!”
小桃輕輕巧巧地又一轉身,不讓他看自己的笑臉:“現在就已經是懶得瞧你了!”
殷清向她追了幾步:“小桃,別鬧!你好好想想,當真願意和我住在這裏嗎?這裏可真的是冷清得很。我們住到這裏,就等於是與世隔絕了。”
小桃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我無父無母,沒人疼沒人愛,十四歲登台唱歌,唱到今年二十歲,有風有雨也要唱,生病發燒也要唱,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賺錢。沒人疼我,錢疼我。有了錢,我就什麼都不怕。”
說到這裏,她滴溜溜地一轉身,麵對了殷清:“我連這樣攢下來的錢都舍得給你花,你還要疑心我對你是假意、怕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嗎?”
殷清不理她這話,隻直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想好了?”
小桃不耐煩了,大聲答道:“真!”
殷清繼續看著她的眼睛,沒看過似的,看不懂似的,看了又看,看了許久。
看到最後,他抬手把小桃摟進了懷裏。
“我知道你愛我。”他喃喃地說,說過了,卻忽然又微微俯了身,帶著笑意小聲說道,“小桃,你親我一下。”
小桃一貫是熱情奔放的,不講什麼男女之分的,可是到了此時此刻,卻是忸怩了起來,又是低頭要笑,又是轉身要逃。兩人拉拉扯扯地鬧作一團,笑聲傳出了老遠去,竟會驚起樹上的幾隻寒鴉。末了還是小桃認了輸,攥著殷清的兩隻手腕笑道:“不鬧了不鬧了,幸好周圍沒有鄰居,要不然,我們的話都讓別人聽去了。”
殷清也是笑——他難得笑,笑也不是大笑,瞧著比小桃斯文得多:“聽去就聽去,怕什麼?”
小桃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呸!不知羞!”
這別墅的看房人也是住在城內的,隻把鑰匙交給了殷清和小桃,隨這一對男女過來看房。如今殷清和小桃既然看中了這一處房屋,便連夜回城找到了那看房人,以著極低廉的價格,把這房子租了下來。
房屋內的家具都是現成的,於是小桃和殷清隻帶了衣箱和被褥搬了過去,又雇了山下村莊裏的一名農夫,每隔幾日挑些米麵果蔬上來。衣食住三件問題,就此全部解決,而小桃這熱鬧慣了的女子,如今同著殷清隱居到了山中,竟也不覺得寂寞,把個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一日,她白天和殷清在山中看那春色,走得累了,晚上吃過一頓飽飯,早早的就上了床。然而午夜時分,她無端的醒了過來,就覺得口中焦渴,於是便伸手去推殷清——殷清不會耍甜言蜜語的把戲,但是她夜裏渴了,他甭管被窩外頭有多涼,都會下床去給她端茶過來。
小桃支使他支使慣了,此刻也迷迷糊糊的伸手找他,然而一推之下,她找了個空。連忙睜開眼睛,她在黑暗中又四處的摸了摸拍了拍,發現殷清不見了,這張大床上就隻有一個自己。
她慌了神,怕殷清是夜裏出去解手,磕著絆著或者是遇了野獸。殷清待她好,她對他也不含糊。一翻身爬起來,她隨手抓了件大衣披了上,點起一盞風雨燈就往外走。
別墅是座二層的小白樓,小樓四周圍著一圈遊廊,樓後還有個小小的花園。她提著風雨燈剛走出了樓門,迎麵就見殷清走了回來。
殷清穿得很整齊,垂了頭慢慢的走。小桃看了他這個不緊不慢的勁兒,氣得大聲喊道:“你這不聽話的,怕我看還是怎麼著?你要拉要撒,屋子裏都有馬桶給你用,誰讓你一個人往外頭跑的?”
殷清不回答,低了頭依然是走。於是小桃衝上前去,打了他一下:“我說你呢!你還裝聾?”
殷清這回猛的抬了頭。
他這一抬頭,倒是把小桃嚇了一跳——小桃一驚,他瞧著比小桃還驚:“你怎麼在這裏?”
不等小桃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手臂:“我怎麼也在這裏?”
小桃歎了口氣:“我還問你呢!”
殷清站在原地,做了個苦思冥想的樣子,末了也是一歎:“糟糕,我大概是犯了舊病了。”
“什麼舊病?”
殷清略一猶豫,仿佛那病難以啟齒。直到小桃急得又推了他一下子了,他才喃喃答道:“是……夢遊症。”
然後他握住了小桃的胳膊:“外頭太冷,我們進房裏說話。”
小桃跟著殷清進了臥室,做了長達一小時的談話。談話完畢之後,小桃沒什麼感想,隻問:“你這個病,除了睡著了之後會亂走之外,還幹別的嗎?”
殷清無可奈何的苦笑:“單是亂走,已經夠人頭疼的了,還禁得住幹別的?”
小桃伸手給他解紐扣:“那我明晚把前後的門都鎖嚴實了,你要走就在家裏走,橫豎家裏沒有吃人的老虎,我也不擔心。”
殷清由著她給自己寬衣解帶,輕聲問道:“我有這個病,你不嫌棄嗎?”
小桃停下手,長出了一口氣:“嫌棄?怎麼不嫌棄?當然嫌棄啦!我想好了,明早不給你吃飯了。”
殷清低低地笑出聲音:“你不會的。”
“我怎麼不會?”
“你不舍得。”
小桃一巴掌把他拍進了被窩裏:“吃我一掌——看我舍得不舍得!”
然後她也舒舒服服的躺回了熱被窩。擁著殷清閉了眼睛,她早忘記了方才的焦渴,隻想接著方才那股子困勁兒,把這覺繼續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