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血蝠(2 / 3)

可是耳朵動了動,鼻子也抽了抽,她闔目躺著不動,心中卻是不清淨。有股子腥氣,不知道是殷清帶回來的,還是屋子裏原有的,一直在她鼻尖繚繞,可她認真的一嗅,氣味卻又消失無蹤。除此之外,房前屋後似乎也有嘁嘁喳喳的低語聲——像低語聲,也像風聲。

山中的黑夜,風素來是大的,有風聲也很正常。於是小桃蜷縮了身體,把額頭抵上了殷清的後背,又將棉被向上扯了扯,準備正式睡覺。

然而偏在此刻,幾乎是近在耳邊的,她聽到了一聲低笑。

周身的汗毛瞬間直豎起來,她從後方抱住了殷清的身體。然而殷清一動不動的入睡了,身體冰涼。她沒了法子,隻能把臉埋進棉被裏,不往外聽,也不往外看。

糊裏糊塗的,她在驚恐之中也睡著了。

第二夜,小桃摟著殷清入睡,自以為這麼摟住了他,他便不能再遊走出去,然而到了半夜,她自己被一泡尿憋了醒,睜眼一瞧,她“唉”了一聲,因為身邊的男人又沒了。

她又急著去解手,又急著找殷清,兩急相加,讓她連燈都顧不上點,披著衣服趿拉著鞋便走出了臥室。臥室外頭有個小房間,裏麵放了馬桶,算是這樓裏的衛生間。小桃溜進了這衛生間裏,一邊在心裏盤算如何去找殷清,一邊急急地坐上了那紅漆馬桶。抱著肩膀打了個冷戰,她正要尿,卻聽頭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輕聲,那輕聲像是淩亂的呼吸,也像是含糊的耳語。

小桃怕了,提了褲子站起來,她摸黑推門要往外走,可是就在這時,那門猛的開了,與此同時,她就覺著頭皮猛的一痛,是有什麼東西自上向下,抓扯她的頭發。

這一抓的力氣太大了,幾乎是要把她整個人硬提起來。而門外一人直衝而入,向上猛地一揮手:“小桃!”

小桃聽出這是殷清的聲音,與此同時,頭上那一抓也驟然消失了,她披著滿頭亂發,哆哆嗦嗦地一頭紮進了殷清懷中:“上頭有人!有人抓我!”

殷清清了清喉嚨,答道:“哪裏有人?”

然後他摟著她走入臥室,點了一根蠟燭,一路照耀著回了來,往那衛生間的天花板上看:“你瞧,沒有人吧?”

小桃帶著哭腔說道:“可我覺得有人抓了我的頭發……”

殷清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這腦袋好好的呀!你是不是心裏害怕,所以疑神疑鬼?”

小桃自己也摸了摸腦袋——腦袋是完完整整的一個腦袋,也摸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便發起了牢騷:“大概是把我嚇糊塗了,本來夜裏就黑,你又不在我身邊。”

殷清垂了頭微微笑著,似是理虧,沒有話講。

小桃連著幾夜睡不好,白天就覺得有些精神不濟了。這天清晨,她皺著眉毛坐在床上,賴唧唧的問殷清:“昨夜你又跑出去了,我睡著睡著覺著身邊少了個人,真是嚇了一跳。”

殷清也是皺著眉毛,向她苦笑:“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我從小就是這樣,也從來沒有走丟過。”

小桃不聽他的,隻是發牢騷,話也不好生說,字字句句都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一半是發牢騷,一半也是撒嬌。殷清先是笑吟吟的聽著,聽到最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單手扶著桌子,他笑得直不起腰。小桃回頭一想,這才發現一句話被自己哼了個九曲十八彎,便跟著他笑倒在了床上。

笑歸笑,到了夜裏入睡之前,她找來一根紮頭發的緞帶,把自己和殷清的手腕綁在了一起。殷清不肯,不肯不行,她綁好了兩人腕子,然後往床上一躺:“你要夢遊,就帶著我這八九十斤的分量一起遊,看你能遊到哪裏去!”

殷清“唉”了一聲,也躺下了,躺下之後轉過臉來,他正要對著小桃說話,可小桃忽然將一根手指豎到了唇邊:“噓——你聽沒聽見什麼聲音?”

殷清一怔:“什麼聲音?”

然後他做了個恍然大悟的模樣:“你是說風聲?”

“你也覺得是風聲?”她扭頭去看殷清,“這風聲可是夠嚇人的,嘁嘁喳喳,像是有人在隔壁說話一樣。”

“胡說八道。”殷清向她微笑,“乖乖睡覺。”

說完這話,他向她輕輕的吹了一口氣。小桃本來也倦了,見了他這舉動,隻覺得幼稚可笑,有心伸手摸摸他的臉,可是手臂剛抬到一半,她便一個哈欠打出來,閉了眼睛懶怠動了。

如此睡到半夜,她又醒了。

她原本是個貪睡的人,可因為如今心裏裝了個愛夢遊的殷清,所以像養成了習慣似的,一到半夜就要醒一次。眼睛還沒睜開,她先伸出了手去——然後,又摸了個空。

殷清這一邊的床鋪,她夜裏摸上十次,總有四五次是空的。雖然殷清屢次的囑咐她“好好睡覺”,但她身不由己地坐起身來,披上外衣點起風雨燈,推門出去喊了一聲:“小殷啊!”

喊過一聲,打了個哈欠,她揉著眼睛四處地走,樓上樓下走了一遍,她把眼睛睜大了,因為發現樓內並沒有她的小殷。

樓門是開著的,殷清定然是糊裏糊塗地又闖了出去。小桃一邊喃喃地罵,一邊邁步走了出去。幸虧她也是苦出身的厲害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手裏提著一盞玻璃罩子的風雨燈,她眼看樓前草地上是有些足跡的,便跟著那足跡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喊“小殷”。

喊了幾分鍾之後,她不喊了,因為發現那足跡在一麵小山坡下消失了。

消失也是合理的,因為山坡上麵春意盎然,野草已經長得很有高度,不會輕易的被人類的鞋底踏折。小桃仰頭往上看,就見這片山坡不算陡,然而很高,不知道那山坡後頭又是什麼光景。眼看天邊已經隱隱透出了一點魚肚白,小桃心想隻要太陽一出,妖魔鬼怪就不會敢作祟,這山裏又沒有什麼猛獸,自己沒什麼可怕的!

於是提著她的燈,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氣跑到了山頂,她停下腳步,風雨燈脫手而落,掉在了草地上。

她終於看到了殷清!

原來山坡後頭竟是斷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斷崖邊緣,張開雙臂,仿佛欲飛。這一帶的地勢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了那斷崖下方縹緲的雲霧,才意識到了此地究竟有多高。斷崖對麵,雲霧之後,依稀還有綠意,然而距離遙遠,那綠意已經是另一抹山頭的顏色。

小桃不敢再叫了,甚至連呼吸都屏了住。躡手躡腳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了兩隻手,手指僵硬,彎曲如鉤。

殷清的背影,離她是一寸一寸地近了,她咬緊牙關,冷汗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藍色長袍已經隨風飄飄地觸碰了自己的指尖,她運足力氣,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了頭。

在蒼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著一張蒼白的臉,眼簾半垂,斜著眼睛望向了後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線中藏著一抹隱約的鮮紅。

小桃望著他,心中一驚,手卻和心不是一致。鋼勾一樣的十指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說地向後就是一拽。殷清順勢向後倒去,直砸進了她的懷裏,而她抱著他就地向後一滾,一滾滾出了好幾米遠。

“小殷!”她帶著哭腔喚道,“你幹什麼?你快醒醒!”

然後不管殷清醒沒醒,她出了一身透汗,崩潰了似的,自己先大哭起來了。

小桃這一次,可真的是嚇壞了。

嚇壞了的結果,是她在這一天的晚上,用麻繩把殷清五花大綁起來:“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許你再夢遊!”

殷清任憑她綁,但是並不情願,輕聲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嗎?我沒事的。”

小桃氣得捶了他一拳:“你沒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了!”

然後她氣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對了他,看著是閉眼睛睡了,其實並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會鬧出什麼花樣來。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了午夜。身邊的殷清一直沒有動靜,她忍無可忍的翻了個身,睡眼朦朧的向上扯了扯棉被,又摸索著要給殷清掖掖被角。

然而動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又向前探了頭。

她看到了殷清的麵孔。

麵孔是顛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麵前,神情平靜,雙眼血紅。在和她對視了幾秒鍾後,他忽然向她吹出了一口黑氣。

她一聲沒出,直接向後躺了回去。

三 待客之道

小桃仿佛是病了。

殷清唉聲歎氣地坐在床前,握著她的一隻手:“小桃,那隻是一個噩夢,你這敢在夜裏跑出去找我的人,怎麼反倒被一個噩夢嚇倒了?”

小桃躺在被窩裏,臉是黃的,嘴唇是焦的:“小殷,你不知道,那個夢太真了。你就倒吊在我麵前——”

殷清不愛聽她反複描述噩夢,直接打斷了她的話:“你早上也看見了,我晚上被你綁成了什麼樣,早上還是什麼樣,一點都沒有變化,夜裏我怎麼可能倒吊在你眼前?難不成我夢遊出了成績,還練成了倒栽蔥的輕功了?”

小桃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少貧嘴,我都快嚇出病了,你還拿話開玩笑。”

殷清正了正臉色,嚴肅了起來:“小桃,我覺得,你是這些天太擔心我,休息不足,又一點消遣娛樂都沒有,所以夜裏才會做起怪夢來。要不然……”他思索了一下,“我送你下山進城,讓你找你的那些朋友,玩上一天?你若是想逛逛商店洋行買點什麼,也可以。”說到這裏,他忽然一拍手,“對了,你可以請你的朋友到我們這裏來,這裏的房屋這樣多,你和她們夜裏打打小牌,不也熱鬧一點?”

小桃一聽這話,就哼哼地爬起來了:“進城?那我們得早點出發才行,我不躺了。”

小桃掙紮著洗了把臉,然後塗脂抹粉梳頭發,火速地讓自己麵目一新,又成了個粉麵桃腮的小美人。跟著殷清走山路下了山,他們在山下村莊口乘坐了長途汽車,並沒有花費許久的工夫,就進了杭州城內。

小桃在杭州是沒有本地朋友的,進城之後直奔了國民飯店,正好她那些小姐妹們也都是晝伏夜出的,這時也都蓬頭垢麵的躲在房間裏吃喝。小桃歡天喜地的找了她們去,不料今天趕了個巧,夜明竟然也來了——夜明瞧著還是舊模樣,小桃到來時,就聽夜明正在說話:“你們別忘了幫我這個忙,四處為我打聽打聽,尤其是那些個有錢的古董商人,他們手裏常有這種東西。”

小姐妹們連連地點頭:“好啦好啦,都記住了。不就是要買個什麼玉石印章嗎?真看不出,你那位先生年紀輕輕,竟是個做古董生意的。”說完這話,她們又轉向了小桃:“嗬!你不是跑到山裏過二人世界去了嗎?還曉得回來看望我們呀?”

小桃聽夜明講話口氣不小,心中就有些不忿:“我怎麼不曉得?倒是你們,都要把我忘了吧?”

此言一出,小姐妹們倒是笑了:“真的,你再不過來瞧我們一趟,我們也許真就沒有再見麵的機會了。”

小桃聽了這話,莫名其妙,經過了一番追問,才知道這些人的合同已經到了期,從前天起,晚上就不登台了。這些天眾人亂紛紛地商量著,有的願意留下來繼續唱,有的想要回上海去,始終沒有個定論。小桃聽了這話,越發來了興致:“既然你們這幾天是清閑的,那我請你們到我家裏去做客,你們賞不賞臉?”

此言一出,屋子裏的小女子們立刻都來了精神:“殷少爺肯嗎?”

小桃聽了這話,忍不住得意了:“小殷對我好得不得了,就是他看我在山裏悶得慌,所以特地帶我出來玩,又讓我請朋友回家玩的。”說到這裏,她忽然留意到了夜明的目光——從她開口說話開始,夜明就一直在注視著她。

於是她特地轉向夜明笑道:“你也去——你今晚不回家,你家金先生不會惱吧?”

夜明搖搖頭:“他恐怕還真的會惱,我還是不去了。”

小桃笑著轉向其餘眾人,自覺著是扳回了一局——那個姓金的小子,自從那時候在飯店裏露了一麵之後,便是銷聲匿跡,誰知道他究竟是做什麼的?夜明不肯到自己家裏去做客,恐怕也是心存了一點嫉妒吧?

既然如此,她不去就不去,小桃決定不管她,橫豎她和夜明也沒什麼深厚的交情。

殷清到汽車行租了三輛汽車,把小桃、五名歌女、一副麻將牌以及無法計數的煙酒糖茶一並運送出了城。

汽車開到山下,女士們改乘轎子,一點罪也沒受,順順利利地就上了山。山中這時春光正盛,那房屋矗立在花木之中,瞧著也很美麗,唯一的缺憾是沒廚子,家裏烹飪不出像樣的宴席來,好在這些人並不挑理,七嘴八舌地在樓下客廳裏坐了,她們把從城中帶來的各色鹵味小吃雞頭鴨腳之類打開來,熱熱鬧鬧地擺了一桌子,又自己開了香檳果酒,碗筷都不要,高談闊論地便大嚼起來。

小桃這一回真是開心了,自己都覺著今晚像狂歡。吃飽喝足了,她點起了幾支大蠟燭,把房間照得亮亮的,然後將麻將牌倒在桌子上,她們搶著坐了下去——有兩個人動作慢了,隻好坐在後方當看客。

一鼓作氣打了八圈,有人問小桃:“殷少爺呢?”

小桃回頭向客廳門口看看:“不知道——他這人從來都不愛湊熱鬧,聽著我們這樣大說大笑的,肯定是躲起來了。”

又有人壓低聲音說道:“你們別說,這殷少爺還真是個靠得住的,我原來還總當小桃和他是胡鬧,可看眼下這種情形,小桃大概運氣不賴,真的要做殷太太了。”

小桃聽了這話,隻是笑,笑過了才低聲說道:“我不想那麼長遠的事情,我隻要眼前高興就好。你要我為了錢去給老頭子做小,那我縱是坐在金山上了,心裏不快活,也是無用。”

後方有個名叫曼妮的女郎站了起來:“我現在要去小便,回來之後,必要從你們四個裏頭揪起一個來。總這麼看著,看得我手都癢了。”

牌桌上的人嗤笑道:“誰讓你動作慢,自己不搶位子,還等我們請你坐哪?快去吧快去吧,再慢下去,怕你要尿到褲子裏了。”

曼妮一撇嘴,小跑著出了去。而內急這種事情似乎是有傳染性的,曼妮剛走不久,小桃身邊的豔紅也站了起來:“不成不成,我也得去一趟。”

然後她轉身從窗前燭台上拔起一根蠟燭,照著路也快走了出去。餘下四人湊成一桌,繼續打牌,打著打著,小桃坐不住了,不住地往門口看:“廁所就在院子角,她們兩個怎麼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