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血蝠(3 / 3)

有人嘀咕道:“會不會是剛才吃得太雜,壞肚子了?”

小桃以這一家的主婦自居,這時就不能袖手旁觀。扶著桌沿站起來,她笑道:“你們不用管,我出去瞧瞧去。”

說完這話,她轉身出了客廳,進了院子。院子就隻有那麼大,方方正正的,一目了然。她喊了幾聲,不見那院角的茅廁裏有回答,便走上了房屋一側的遊廊,遊廊通往房後的花園,她想這兩個家夥是不是沒有看到茅廁,索性跑到花園裏解手去了?一邊走,一邊想,她沿著房屋一轉身,隨即卻是定在了原地。

在前方的廊下,她看到了幾個倒吊著的人。

他們都有著蒼白的臉和血紅的嘴,微微笑著,注視著她。

短暫的對視過後,她尖叫一聲,扭頭就逃。腦後刮來了寒冷的腥風,是那幾個人淩空飛來,追向了她。而她到了這驚懼已絕的時刻,居然爆發出了神力,不但能夠像離弦箭一樣的疾馳,還能撕心裂肺地高喊“救命”。而在即將進入樓門的時候,斜裏飛出一個黑影,將她撲倒在地,她掙紮著扭頭去看,卻是看到了殷清的臉。

一瞬間,她發現殷清的臉,同那幾個妖魔的麵孔是極其的相似!

然而殷清把她死死的護在了身下,讓那幾個妖魔如風一般地刮進了樓內。樓內立時響起了女人的哭喊聲音,小桃使出了拚命的力氣,要從殷清身下爬出去,又哭著亂喊:“救命!救命啊!”

她絕望極了,知道這裏不會有巡警,甚至沒有人煙,自己喊也是白喊。可就在別墅內外的慘叫哀嚎聲中,一顆流星從天而降,旋轉著甩出了柔和光芒。光芒迅速膨脹擴散,有人從光芒之中探出頭來,小桃看得清楚,那人竟是夜明的模樣。

緊摟著她的兩條手臂迅速收緊了,殷清抱著她淩空一躍,迅速向後退出了老遠。而夜明不以為然的一聳肩膀,然後向旁伸出了一隻手。

一名歌女尖叫著從樓內跑了出來,半張臉都是血淋淋。一個龐大的黑影子緊隨其後追逐著她。歌女跑過去了,黑影子卻像是受了夜明那隻手的吸引,身體一歪,在半空中直飛向了夜明。而夜明輕輕巧巧地抓住了他向上一拋,隨即一甩另一條手臂。

另一條手臂掄起了一道金光,將那黑影子一劈為二。腥臭黑血灑落下來,卻又被夜明周身的光芒彈開。

高舉著的手慢慢收回來,夜明低下頭,去看手中多出來的那一枚暗紅色的珠子——那是一枚內丹,是她剛從那黑影子體內取出來的。

然後抬頭望向了遠處的小桃,她開了口,聲音不高,但是字字清晰:“白天我看你的臉上有妖氣,所以夜裏追了過來。”

小桃瞪圓了眼睛,氣息的顫抖的,嘴唇是哆嗦的,說不出話,甚至無法思考。

夜明又道:“你的這位殷少爺,其實本是吸血蝙蝠所化,那幾位倒吊在遊廊內的仁兄,也都是他殷家的人。”

小桃聽到這裏,回頭看了殷清一眼,然後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夜明回頭又看了看樓內情形,然後對殷清說道:“你既然擺脫不了吸血的天性,為何還要和人間的女子糾纏不清?你這樣做,難道不是害人害己嗎?”

殷清緊緊抱著小桃,似乎是被夜明的本領震懾住了,而夜明又看了他一眼,卻是無言的縮回了那一團光芒之中。

光芒縮小成一顆星星,劃過天幕,不知所蹤。

四 有情人

殷清找上門來時,夜明並沒有很驚訝。

夜明住在一間小小的獨門獨院裏,家裏沒有仆人和門房,所以他輕而易舉地進了去,直接出現在了夜明麵前。

房內並不是隻有夜明一個人,另有一個男子坐在椅子上,那男子神情憔悴,像是大病未愈,身上有隱約的衰朽氣息。夜明嗅到了夜明身上的妖氣,可是看不清楚這男子的路數。

這時,夜明大喇喇地一拎那男子的衣領:“喂,小石頭,你回屋歇著去,這隻大蝙蝠,由我來招待。”

那男子乖乖地站起來,當真是走了。而夜明轉向了殷清,又問:“你來做什麼?”

殷清答道:“我來向你,討要那枚內丹。”

夜明一揚兩道彎眉:“難道內丹的主人還活著?”

“他斷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但是還沒死。”殷清的話說得有些艱難:“他……他是我的親哥哥。”

夜明笑了:“奇怪,你和你的親人,怎麼這麼不一樣?”

“原本是一樣的。”殷清說到這裏,忽然苦笑了一下,“隻是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姑娘,我……我便開始很想做人,很想和她在一起。”

“那你就帶著她遠走高飛做人去嘛!”

殷清搖了搖頭:“我的家人不肯放我走,我躲到了山裏去,也是無用。昨晚我若不是支使小桃騙來了她那些朋友,我的家人或許就要對小桃下手了。”

“哦,小桃的命是命,那些歌女的命就不是命了?”

“對我來講,當然是小桃更重要。”

“那對我來講,你那個蝙蝠哥哥的命可是太不重要了,我懶怠管他,你走吧!”

殷清抬眼看她:“我本也不想管他們,可他們畢竟是我的親人——如果你肯把內丹還給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隻要你發一句話。”

夜明一聽這話,倒是開動腦筋思索起來——那一枚內丹,她原本是為了金性堅而搶的,她想金性堅應該也算是個妖精,那麼自己拿一枚內丹給他,是不是也可以補充一下他的生命力呢?

然而夜裏回家之後,她發現自己打錯了算盤:金性堅根本無法接受這枚內丹,仿佛他雖然絕對不是人,但是妖得也不甚純粹,無法吃妖補妖。平常的妖精,內丹都是瑩白如珠的,然而殷家諸人乃是吸血蝙蝠所化,放在妖精裏頭也是與眾不同的邪門,內丹鮮紅腥臭,夜明拿著這個臭東西,簡直沒法處置。

所以此刻思索了片刻之後,她正了正臉色,頗嚴肅地說道:“還你可以,但有條件。我要你去為我找一隻印章,有了印章,我才能夠還你內丹。”

殷清很困惑:“什麼印章?”

夜明當即把那印章的模樣描述了一番,殷清凝神聽著,聽到最後,他越發困惑了:“這東西……我家裏好像有一個。”

夜明大吃一驚:“你家裏怎麼會有?”

殷清搖了搖頭:“據說它是件了不起的東西,但是我家裏收藏了它許多年,也並沒有看出它哪裏了不起。你若想要,我便回去拿了它來同你換。”

夜明剛要笑,可是笑容一露即收,她順嘴又問了個新問題:“你這樣關心你的哥哥,難道你的哥哥痊愈了,會放過你的小桃嗎?”

殷清也笑了一下:“我在來之前,已經和他們談好了條件。隻要我能把哥哥救活,他們就放我和小桃走,走到哪裏去都可以。”

一天之內,殷清和夜明做完了這項交易。

夜明和金性堅在家裏研究這枚新得的印章,姑且不提。隻說殷清奔走了一整天,直到午夜時分,才在山中一處洞內,又見到了小桃。

在這之前,他已經把內丹送給了他的哥哥,又跑去家中看了一眼。他和小桃的那個家,已經被警察用封條封了大門,因為昨夜逃出的歌女們報了警。五名歌女,逃出去三個,死了兩個,這堪稱是駭人聽聞的慘案,所以白天一直有警察在搜山。

小桃一直昏睡著,並不隻是因為驚懼,也是他對她略施了一點妖術。如今四周無人,他便設法喚醒了小桃,又在洞內點了一根蠟燭。

小桃慢慢的睜了眼睛,看著他,看了許久。他轉過身來,遞給她一隻鐵皮水壺:“喝點水吧,你一定渴了。”

小桃環顧四周,然後啞著嗓子開了口:“小殷,我是不是被你騙了?”

殷清的手僵在了半路,慢慢把頭低下去,他輕聲說:“是的,我其實是個妖精,蝙蝠所化。修煉了千百年,還是不脫獸性,自從認識了你,才真正的想要去做人。”

“你其實沒有夢遊症,對不對?”

“是的,我沒有。我夜裏是出去找我的家人,我們一起……”他頓了頓,“找血來吸。”

小桃不問了,眼淚滔滔地流了出來。她還以為自己苦盡甘來了呢,還以為自己從此要有好日子過了呢。真是想得美啊,真是可笑啊!她活到了二十歲,第一次義無反顧的愛上了一個人,結果那人卻是個妖精。接下來她怎麼辦?回去登台唱歌?她不想了,她唱厭了;另去找個男人嫁了?她也不想了,她愛厭了。

她還害了她的小姐妹們,她還犯了罪。她怎麼辦?這世上沒有她的活路了,她怎麼辦?

她沒辦法,隻能沉默著流淚,直到一群黑影子堵住了洞口。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怒氣衝衝的:“阿清!你這個敗類!誰許你拿那件寶貝去換內丹的?我看你真是被那個女人害昏了頭了!”

殷清登時轉身站了起來:“你們又來這裏幹什麼?不是說好要放過我們了嗎?”

“你說你能拿回內丹,你可沒說你要把家裏的寶貝拱手送人?在把寶貝拿回來之前,你不許走!”

殷清登時氣急:“你們——”

“我們什麼?我們才是你的親人,你難道分不清孰近孰遠嗎?把你那個小丫頭交出來,正好你哥哥現在虛弱得很,需要補養。”

殷清聽到這裏,忽然大吼了一聲:“你們做夢!”

他氣得抖顫起來:“你們怎麼也學人類的樣子,這樣出爾反爾、陰險狡詐?我不會讓你們傷害小桃一分一毫,哥哥要補,就拿我來補吧!吸我的血也罷,吃我的肉也罷,我隨你們的便!”

洞外的黑影子聽了這話,立刻發出驚訝之聲,仿佛是聽到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小桃坐在洞內聽著,卻是平靜。

他還是愛她的,她也還是愛他的。

隻是她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應該怎樣走了——仿佛,也沒路可走了。

既然如此,她便不走了,讓出路來給殷清,也不枉她愛過他一場,他也愛過她一場。扶著洞壁站了起來,她忽然邁步衝過殷清,衝過了洞口那一群麵目慘白的黑影子。氣喘籲籲的一路向前跑,向上跑,她一直跑到了山的盡頭。

山的盡頭是深淵,深淵中有雲繚繞,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曾在這裏拚死拚活的拽回了殷清,那個時候她還以為殷清隻是在夢遊。

她沒想到自己還會再回來。一邊衝一邊閉了眼睛,她衝到盡頭,縱身一躍。

耳邊起了呼呼的風聲,她知道自己正在下墜。可是在睜開眼睛的一刹那,在清冷的月光中,她看到了殷清的臉。

殷清是隨著她一同跳下來的,而在淩空約下的一瞬間,他的肋下張開了巨大的雙翼。她落到了殷清的後背上,抬頭在向前看,她在天與地之間,看到了一輪極大的圓月。

與此同時,殷清搖晃著向上飛去。小桃摟住他的脖子向下看,心中又是一驚——一個高大沉重的人影吊在殷清腿上,殷清這是帶了兩個活人在飛。

起起伏伏的飛出深淵,殷清連翅膀都沒有收,直接摔在了草地上。小桃驚魂未定的向後看,隻見那個人高馬大的影子站了起來,開口便吼:“他媽的!氣死我了!若不是老子運氣好,非在山下變成野人不可!”

吼完這句,他抬頭一看前方——殷家的黑影子們剛剛追了上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又怒道:“哪裏來的這麼多妖精?還帶著血腥氣,必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桃正要說話,一雙手臂卻是環住了她。她向旁一看,發現環著她的人是殷清。殷清仿佛是被這個大個子嚇著了,帶著她一點一點的向後退。而那大個子晃晃肩膀扭扭脖子,彎腰抓起一片大葉子,念念有詞的用手指在葉子上亂畫了幾道,隨即向前一甩手:“妖孽!受死吧!”

那葉子脫手而出,化作一道金光,正打中了為首的一隻黑影子。那金光緊貼在了黑影子胸前,而黑影子隨之慘叫一聲,扭曲著身體倒在地上,化作了一隻撲騰亂掙的大蝙蝠。

殷清抱著小桃在一旁觀看,由著那大個子出手,把自家這一家子蝙蝠打了個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大個子這回像是痛快了點,自己感慨:“連著好些天沒有降妖除魔,真是憋得慌!”然後他轉向了草地上的這對男女:“你別怕!雖然你也是個妖精,但我念你幫了我的忙,我饒你不死!”

他又對著小桃說道:“姑娘,他是個妖精,會害人的。你快別摟著他,自己回家去吧!”

小桃死過了一次之後,便不想死了。抬頭看著大個子,她戰戰兢兢地說道:“我知道他是妖精……我們兩個……是在戀愛……”

大個子當即一撇嘴:“妖精有什麼可愛的!”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殷清卻是追問了一句:“敢問大師如何稱呼?”

大個子回了頭:“我叫蓮玄,你這做妖精的東西,難道沒有聽過我的名字嗎?”

話音落下,殷清果然又瑟縮了一下:“我聽說過。隻是……大師接下來要往哪裏去呢?”

此言一出,蓮玄卻是又怒起來:“我往哪裏去?我都不知道我要往哪裏去!自從到了杭州,一下火車我就被人追著打了一路,然後我又被一幫當兵地拉了壯丁,再後來還掉進了山裏——算了算了,懶得和你們講,真是氣死我了!我現在急著進城去找人,你二位自便吧!”

說完這話,他邁開大步就走,瞬間便是無影無蹤。

他走了,殷清扭頭去看小桃:“我們也走吧!”

小桃隨著他站了起來,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走……去哪裏?”

殷清小聲答道:“去個遠遠的地方,誰也找不到我們。我陪著你做一世人,好不好?”

小桃聽了這話,卻是默然。

殷清看著她,看著看著,便是向後退了一步:“你若不肯,那我送你回上海去——”他冷不丁的笑了一下:“沒有關係。”

下一秒,小桃卻是抓起了他的手:“咱們快跑,追那個大個子去!”

殷清身不由己地邁了步:“追他幹什麼?”

“他厲害,這山裏的妖魔鬼怪都怕他。咱們跟著他進城,坐火車往北方去,把你家裏那些人徹底甩掉。”

說到這裏,她開始撒腿向前跑,眼前有了一線光明。

殷清也看到了那一線光明。光明來自遙遠的天邊,是太陽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