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自序(2 / 2)

中國人“輕”日本,又“重”日本,“恨”日本,又“羨”日本,都是在一種情緒之下。比如“輕”,覺得日本文化不過是從中國搬去的,以己推之即可。挨打了,於是就把它當成巨大的敵人,就是“重”看。這種“重”看,是帶著“恨”的:你小日本不過是我的孫子,居然比我強!不服,還有不馴。中國人是很不馴的,寧可餓死,不可失節。但是事物總有兩麵性,中國人又是極為現實的,對強者的“恨”,其實骨子裏是“羨”。一個驕傲者看世界,是不可能客觀的,同樣,一個被傷害者看世界,也不可能客觀。那麼真的日本又是怎樣的?

剛回國時,我還穿著日本帶回來的風衣,結果發現,這風衣嚴重妨礙我的生活,不能往肮髒的座位上坐,不能在泥濘的路上走,不能騎自行車,不能跑,不能打。於是我明白了,國內人為什麼幾乎人人穿夾克,那是最適合中國環境又具有審美價值的服裝。我走路常跟人家撞肩,後來才知道,我習慣於日本的靠左走。我幾次在街上被飛來的汙水潑了一身,才知道,在中國走路,是必須十分小心的。當時許多感覺是異常尖銳的,周圍許多朋友覺得好,建議把它寫出來。我終究沒有寫,主要原因是因為老想寫小說,看不上隨筆之類的東西。現在想來,幸好當初沒有寫。假如寫了,那一定也是情緒的產物。經過了許多年,我才漸漸地拿起筆寫了。其實,說這些年完全不想寫,也不是事實。它畢竟是關於日本的,寫隨筆比寫小說直接,盡興,所以我一直認為,隨筆作家比小說作家幸福。

雖然日本經曆本身談不上幸福,寫之更像受虐,但是寫作,不就是享虐嗎?雖然我竭力回避日本,但是就像一個女人被強奸了,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這個事實了。她回避,就是在想;越回避,越是在想。特別是,如果對方在她身上種下了種子,她更是無法回避,隻能把他生下來。現在,這孩子終於生下來了。是我不願意生的,但是終於生下來了,它是長期回避、抵抗、孕育之後的產物,是痛定之後的結果,它也許更接近本真,所以我索性名之為《真日本》。但是雖然人們都呼喚著本真,但本真的東西其實是不讓人喜歡的,比如真理,繆塞說:“真理的本質是骷髏。”所以追求真理是要被上火刑的,最終他自己對世界都絕望了。我寫的日本,也讓許多人受不了,但這就是真。自然科學、人文科學乃至文學,都是在追索這種真,這是它們的本職。但這不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全部,我們畢竟活著,現實畢竟客觀存在,所以我們還需要另外的東西來慰我們,那就是宗教,它屬於善的範疇。我們常常分不清真與善的區別,混為一談。希望讀者能明白這個區別。當然,任何言說都仍然夾雜著情緒乃至偏見,所謂真,其實也是虛妄的。按現代物理學理論,人的存在都不是真的。人一談真,上帝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