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洋列島,新年伊始,一月份、二月份、三月份,每個月忙忙碌碌都有花期。一月梅花,二月桃花,三月櫻花。這花是一種比一種開得嬌軟,桃花已失去了梅花的挺拔,櫻花更沒有桃花的翹首,簡直弱不禁風,一陣風過,就飄下一大片。然而賞花的事卻是越鬧越紅火。櫻花從南到北,從衝繩島到北海道,步步進軍,日本人用個很形象的詞——“櫻前線”。那不夾帶綠葉的櫻紅,野莽莽的,讓人們恍惚身處的不是人間,而是某個不可把握的地方。那些櫻樹下的飄蕩著的不陰不陽的日本小調,搖曳著的怪裏怪氣的舞姿,那些天當房、地當桌的人們,那些頭發梳得精亮的男人和塗著厚厚脂粉的女人,那些洶湧的賞櫻人潮,都讓我們在感覺不可思議的同時,又有著隱隱的惶惑。果然,一場大雨就使得這一切銷聲匿跡了,宛若造物主將世界翻了個麵。
提起日本的花,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櫻花。但日本的國花並不是櫻花,而是菊花,然而櫻花卻是象征大和魂的。日本文化裏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物哀”,就是對物之易逝的傷感,一如對隻開十多天的櫻花。在中國,也有“轉蓬之概”、“憂生之嗟”,比如晉人。但晉人由“哀”而轉狂狷,日本人則是由“哀”而沉湎。“哀”不是達到“不哀”的手段,“哀”本身就是目的。這似乎更符合“哀”的本質了,當我們哀傷的時候,我們其實並不需要別人把我們拉出來,訴說,也隻需要你傾聽,訴說本身就是目的。那種開導、勸導的企圖是令人討厭的。實際上,沉湎於“哀”,有一種“哀”的美,淒絕的美。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畫了不少櫻花,最著名的一幅《花明り》,題作“明”,其實並不明,不是明豔,而是淒豔。
日語中有個美麗的詞,形容櫻花飄落——“櫻吹雪”。“美少女戰士”北川景子的一首歌,就叫《櫻吹雪》。據日本《廣辭苑》解釋,“櫻吹雪”就是櫻花的花瓣像雪花一樣紛亂飛舞。那年在東京上野公園,就看到了這種情景,夢幻一般,讓你分不清是雪紛紛從天上降落,還是花瓣紛紛飛上天離去;分不清是來,還是去;分不清生,還是死。日本人把死看成是新旅程的開始,他們把死叫作“去天國”,我們中國雖然也有這種說法,但是我們是真的恐懼死的,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走這條不歸路的。但是日本人似乎不。2004年10月12日,一天之內,日本就有兩起集體自殺案件,富有意味的是,其中一個就發生在琦玉縣以觀賞櫻花聞名的美之內公園。
四男三女共七個年輕人,租了一輛車,車內放了四個炭爐,燒炭自盡。他們還把車窗用膠帶密封,還在車外蓋一大片藍色帆布,顯示死意堅定。在日本,自殺不是個別現象,東京以西的靜岡縣的熱海,就是“情死聖地”,更不用說大量的作家藝術家,他們以死的方式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作品。三島由紀夫切腹,川端康成打開了瓦斯。川端是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的人生最絢爛時自殺的,有人用“人生最璀璨時,不忍見櫻花凋落、杜鵑悲鳴”來解釋死因。三島事件,看似因為“憂國”,但也難說沒有對自身生命的恐懼,不能忍受健美的身體終有老朽的一天,他要趁自己還沒有衰老,把精彩定格下來,讓其產生“刹那的永恒”。某種意義上說,與其日本人追求的是活得精彩,不如說追求死得漂亮。
從織田信長到三島由紀夫,到川端康成,太多的日本人像櫻花一樣在瞬間燦爛之後,慷慨赴死,以達永恒。燦爛,死亡;瞬間,永恒;乃至其中包含著的恥辱與光榮,這幾對意義完全相反的詞,在我們看來,無論如何也不能糅在一起,但在日本人思維中統一了,在櫻花的品格中統一了。我甚至想,之所以不了解日本,是因為不了解櫻花。“二戰”期間,當盟軍艦隊遭遇日軍“神風特攻隊”自殺式撞擊,看著成群戰機櫻花般凋落,直墜在軍艦甲板上,他們怎麼也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是,發生了什麼了?在日本這民族身上發生了什麼?在日本人內心裏發生了什麼?這些彬彬有禮的日本人,這些愛花愛美的日本人,他們怎麼了?我們不明白日本文化有著兩麵性:文雅而又暴躁,賞花落淚而又殺人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