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作家林真理子的小說《一年後》,講了一個奇特的愛情故事:女主人公惠理子失戀後,偶遇男子田村。但田村已有女友,他們就在田村女友去美國的一年期間,定下了愛情契約。她對田村說:僅僅是這一年,能和我戀愛嗎?
這毋寧是個殘酷的故事。這小說後來被搬上了銀幕,片名改成了《東京萬壽菊》。萬壽菊,是一種有很特別香味的菊花,但它隻有一年的生命期。在這一年裏,開花,結果,然後凋謝,就像那場愛情。導演市川準闡述說:其實並不是每一場愛情都能天長地久的。確實,像萬壽菊那樣短暫地開放,然後迅速枯萎的愛情,在現代的社會隨處可見。
枯萎了沒問題,如果尚未枯萎,那怎麼辦?甚至愛還可能會越來越濃烈。人畢竟不是物,物租了一年,該歸還就歸還,人不行,人是有感情的。常聽一些人說不敢養狗,害怕養出感情來了,舍棄不掉。人是不能控製自己感情的,要控製自己的感情,無異於揪著自己的頭發要飛起來。那麼,怎麼能控製這愛隻能到一年為止?
我常想,人最可怕的是想到從此以後再也不能做什麼了。其實末日突然降臨,並不可怕,在你還沒感受到苦難的時候,苦難已經結束了。所以那些突然被奪去生命的人,還應該是幸運的,被車撞死,被突然飛來的東西砸死。相比之下,跳樓就比較殘酷了,從落下到著地,總有段時間。這一段時間怎麼辦?類似於“淩遲”,劊子手殺“二·七烈士”林祥謙,一刀一刀切他的肉;曹禺《原野》裏的仇虎複仇,是把仇人的孫子殺了,讓仇人活著,活受煎熬。所以麻醉死亡是人道的,讓意識消失;所以拿槍自殺的人就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一扣扳機。我青春期時,老焦慮自己將來怎樣死,我總是必死的,可生命就像吹大了的氣球,要讓它消失,隻能把它壓爆。為什麼會有氣球這比喻?因為我曾做過一個夢,夢中的自己就是一個氣球,它被吹得滿當當的,眼看要爆炸,我不知該怎麼辦。當然我可以解開紮口的線繩,但是我就是解不開,人是不可能解得開自己的結的,隻能任它膨脹。它幾乎透明了,馬上要爆炸了,但是它還沒有爆炸,它隻是用爆炸吊著我,漫長地等待爆炸,不可自拔地走向爆炸。可怕的不是它要爆炸,而是它走向爆炸的過程。
這不是《一年後》裏的事情,是另一個故事。他和她,三年前認識並且相愛。他們的期限是三年。三年之後,她必須離開他去她丈夫所在的城市,這是不可改變的。在這三年裏,他似乎忘記了這個事實,他覺得她就是他的,隻有她去她丈夫那裏探親時,他才明白她不是他的,不能忍受。他不能忍受她和她丈夫在一起,不能忍受她丈夫奸汙她,但是她丈夫有權利對她這樣,他是她的丈夫,那也不叫奸汙,叫“同房”,甚至叫“做愛”。每次她去她丈夫那裏,殘酷的現實都會頓然擺在他麵前,他都會痛苦不堪,像間歇性精神病發作,直到她回來,一切暫且平息。假象掩蓋了真相,她還會不會再走,姑且不管了,反正過一天算一天。但是現在,她要徹底離去了,徹底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了!已經定了離開的時間,餘下的每一天都得數著過了。過一天,就走向死亡一天,他清晰地看著死亡在一步步走近,他簡直崩潰——倒不如,把它給掐了!
據說古巴革命後,被判處死刑者可以有個最後的願望,許多人選擇了向行刑隊發出“開槍”的命令。既然不能把握生,那就把握死。迎向死亡,未嚐不是一種明智。當然最好是最初就死,不讓愛情發生。現代人有句話:不要愛,隻要取暖。女主人公最後跟田村告別,她說:這一年過得真好!